时间来到下半夜。
在夜色最深沉,也是邪祟最猖獗的时候,空无一人的小院里却出现了一老一少两个不速之客。
“怪哉!白天我用【六爻金钱卦】起课,算到那帮疍民出身的渔霸就在这里落脚。
现在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既然那帮世家大族已经对月港出招,我们出来一趟,只杀一个都水司派来的【都水郎】、几个税吏可不过瘾啊。”
眼神灵动,话里却杀气冲天的年轻人将小院掀了个底朝天。
就连王澄填埋起来的新土也被他重新挖开,却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动手的白发老者眼底闪过一圈金光,咳嗽两声叫住了徒弟:
“咳咳,不用找了。
咱这是遇上了一位‘同行’,那些渔霸在昨夜子时之前就全都已经死了。”
说话的老者身穿一件朴素的蓝色布衣,脚踩黑布鞋。
皮肤透着一抹不健康的蜡黄,手臂枯槁好像老树,偏偏一双眼睛亮得吓人,隐约透出琉璃色。
而且身量极高,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堂皇大气,站在那里自有威仪。
这种由内而外的气质反过来遮盖了皮相,任何人看到他都不会认为这是行将就木的老人。
只是说完一句话之后,又忍不住地用力咳嗽了好几声,证明他确实有某种沉疴痼疾,身体不好。
“师父,您没事吧?”
年轻人回到老者身边帮他拍了拍脊背,心头疑惑依旧难以消解:
“您可是咱们采水一脉的【直岁堂官】,有权纠劾水班三十六堂职官法脉。
不管有没有投身公门,是不是朝廷命官,只要是水班门人犯戒,您就算光明正大惩处,都不会引起他们身上的【官气】反噬。
在月港提起沈老之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昨天都水司大张旗鼓打上门来,连五峰旗的那位蜃楼将黄远洲都心有顾忌,不敢直接对他们动手。
只能拐弯抹角求您帮忙惩处这些犯了律法、行规的叛徒。
这月港可是您的堂口治所,采水一脉的其他【直岁堂官】应该不会坏了规矩跑到这里来耍威风吧?”
沈老摆摆手:
“不是其他的直岁堂官。
动手的可能只是一个普通职官,唔,大概率连职官都不是。
郑钱,你鉴物的本事还得好好学啊。”
被叫做郑钱的年轻人对自家师父十分信服,没有怀疑他的判断,竖起大拇指恭维道:
“师父您真是神了!
那人把这院子里的天地灵信处理得干干净净,我什么都看不出来,您竟然能知道他不是职官。”
沈老听到恭维,脸上也浮现出一丝受用之色,略带自得道:
“这【鸡鸣五鼓返魂香】用的哪种方子我一闻就知道。
就算吹了半夜风,味道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这香味也照样逃不过为师的鼻子。
方子不错,但合香的人手艺太嫩,一看就还没有授箓列班。”
郑钱有些狐疑地悄悄跟自家师父拉开距离:
“一闻就知道?
师父,您老人家这是亲自配过多少蒙汗药,才能积累这么多经验?年轻的时候不会干过什么副业吧?”
沈老闻言大怒,抬手在这个逆徒脑袋上重重敲了一下:
“人心中的成见真是一座大山!
香无善恶,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
与人对敌,生石灰、蒙汗药、狼牙棒、火绳枪、色相...当然是什么好用就用什么啊,不会随机应变怎么当好【直岁堂官】?
年纪轻轻真是迂腐!”
郑钱捂着头,只敢在心中嘀咕:
‘连用生石灰、蒙汗药、色相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怪不得您能养出这一身堂皇正气。
要论脸皮上的修行,那我确实还差得远呢。’
这个时候,老者又从褡裢里取出三炷青色线香,四处查看一会儿,插在了王澄最后卖掉薛大的地方。
手指一撮,线香便被点燃。
夜风吹拂香火明灭,烧得飞快。
不一会儿功夫,这三炷香就烧成了右炷香左弯,其余直立的样子。
老者手上掐算,嘴里念出了香号:
“福禄香号心自安,禄计千种福自然。善念与天相契合,无灾无害是前缘。凤阁龙楼人共望,春去还有秋月圆。
嗯,这‘同行’身带福禄,将来应该还有再见之日。
有趣,有趣,咳咳咳...”
郑钱又给师父拍了拍后背,却对这香号不以为然:
“天地灵信早就散得差不多了,这《三皇庙祝观香金口》能瞧出来的东西太少,只能当个马后炮用用。
要是咱碰不上那人,这香号就算想破脑袋都解不出来,就跟以前流传下来的符应镇物:六十幅《推背图》一个样。
到现在也只解到第三十象土木堡之变:‘缺一不成也占先,六龙亲御到胡边。天心复见人心顺,相克相生马不前。’
后面三十象我背得滚瓜乱熟,照样不懂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大昭未来到底是什么样子。”
然后脸色一肃,对自家师父提醒道:
“先别管什么福禄了,咱们杀了【都水郎】,那个福禄‘同行’杀了背叛的疍民渔霸,全都治标不治本。
您老人家还是想想咱们该怎么应付那些沿海的士绅豪强吧。
如今他们是铁了心要拿走月港这块大肥肉,彻底垄断海贸走私,压榨底层,蒙蔽中枢,唯恐天下不乱。
这次都水司只是投石问路,恐怕过不了两天就会有其他更激烈的手段,对互市派图穷匕见。
大昭官军舟师的装备远不如武装海商,不足为虑。
但那些投靠了士绅大族的海商、海盗,早晚会跟互市派和五峰旗正面做过一场,一场大乱不可避免。
咱们‘山海会’中虽然有很多百年前宝船舰队的后裔,跟朝廷、海商、海盗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表面维持中立,也需早做打算啊。”
沈老脸色也变得郑重起来:
“回去再说。”
师徒两个脚下生风,化作两道残影奔向港口边缘的那座宝山烽堠。
......
第二天一早,月港从沉睡中重新苏醒。
王澄也带着人又一次踏上栈桥。
他虽然知道“王富贵”原来的家在哪里,但外出求学多年早就把院子租了出去,不可能随便把租户赶走。
只是带着礼物拜访了原来的邻居和几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证明“王富贵”已经回来了。
昨天晚上干完活,他们就回到了【张福顺号】上休息。
锚地港道中的那些蜃蛤还在不停喷吐着蜃气,在阳光照耀下美轮美奂,看起来跟昨天没有任何不同。
但他们刚刚上岸就发现,昨天还耀武扬威的都水司税丁如今却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连满载渔获、商品的帆船进出港口都视若无睹。
稍微有点分量的官吏都不见了踪影。
有一部分外来的税丁更是跳上来时的官船,逃也似地离开了月港。
“奇怪,这些混账怎么跑了?”
昨天实力大进,精力爆棚的张文一把抓住码头旁边早食摊子的摊主,将几个铜钱塞到了他手里。
后者动作娴熟地将铜钱收进兜里,不用他开口询问,就神神秘秘地解释道:
“各位客官没听说吗?
都水司那位领头的【都水郎】和几个税吏昨晚全都...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