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敌袭?”
“快起来!拿武器!”
“我的甲胄呢?谁见我的横刀了?”
“别挤!让我先出去!”
原本静悄悄的新兵住处,瞬间被慌乱的呼喊声淹没。
不过片刻,屋门被一个个撞开,新兵们衣衫不整地冲了出来。
有人光着脚,脚后跟沾着草屑和泥土,跑起来一瘸一拐。
有人只套了半边上衣,露着的胳膊上还带着昨夜训练留下的淤青。
还有人手里攥着没系好的腰带,一边往身上缠,一边四处张望,眼神里满是惊慌,手里别说横刀,连根木棍都没有。
而就在不远处的老百骑住处,同样是一阵短暂的嘈杂后,只听得“砰”的一声闷响,一扇窗户被直接撞开,一名老百骑握着横刀翻身而出,动作利落得不带一丝拖沓。
紧接着,数个老百骑抬着沉重的木桌挡在身前,撞开屋门冲了出来,木桌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数十人迅速列成小阵,手中横刀出鞘半寸,寒光闪烁,目光凌厉地扫视着四周,呼吸平稳,不见半分慌乱。
当新兵和老百骑同时察觉到四周风平浪静,连个刺客的影子都没有时,脸上纷纷闪过错愕。
只见范彪攥着腰带,声音发颤地问道:“刺、刺客呢?”
“刺客?”
温禾冷着脸从廊下走出来,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若是真有刺客,你们现在已经是尸体了,方才你们一窝蜂地往门外冲,若是有人在正门架起弓弩,明年的今日,就是你们的祭日。”
新兵们这才反应过来,这又是一次演习,脸上顿时涌上羞愧,一个个垂着头,不敢看温禾的眼睛。
范彪低着头,不敢直视温禾的眼睛。
那边的老百骑见状,也松了口气,纷纷放下木桌,看向新兵的眼神里满是幸灾乐祸,嘴角勾起嘲讽的笑容,还有人故意压低声音调侃。
“这反应,怕是连村口的狗都不如。”
“很好笑吗?”
温禾突然转头,眼神冷冷地扫过老百骑,声音里带着几分怒意。
老百骑们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连忙放下手中的武器,整齐地站成队列,腰杆挺得笔直,连大气都不敢喘。
“百骑没有新老之分,都是陛下的亲军,都是要并肩作战的兄弟!”
温禾向前跨出一步,语气沉重。
“方才你们只想着护自己,有没有人想过要给新兵示警?有没有人想过,若是真的敌袭,他们乱了阵脚,你们就能独善其身?我让你们来带新兵,是让你们教他们本事,不是让你们搞分裂!”
他最忌讳的就是百骑内部出现派系隔阂,今日必须把这股苗头掐灭。老百骑们闻言,脸色一凛,纷纷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地说道。
“属下知错!请温县子责罚!”
“所有人集结,围绕校场跑十圈!”
温禾一声冷哼,目光扫过新兵和老百骑。
“早饭时间前若是跑不完,那就不用吃了,饿着肚子接着练!”
无论是满脸羞愧的新兵,还是心怀愧疚的老百骑,都没有半分迟疑,迅速朝着校场跑去。脚步声汇聚在一起,在清晨的空气中格外响亮。
“若不是你年岁小,只怕这百骑检校中郎将,便轮不到某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温禾回头,只见苏定方穿戴整齐,银白甲胄在晨光下泛着冷光,腰间佩着横刀,正缓步走来。
“老苏醒了?”
温禾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着调侃。
“你昨晚该不会是着甲睡的吧?。”
苏定方淡淡的睨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几分哭笑不得:
“‘老苏’?这算是什么称呼?某还没到需要用‘老’字来称呼的年纪。”
“这不是为了拉近彼此关系嘛。”
温禾笑着摆手。
“百骑是一体的,天天叫‘中郎将’‘温县子’,多生分,以后私下里,我叫你老苏,你叫我嘉颖,多自在。”
苏定方闻言,轻笑一声,也没有再计较称呼的事,抬眸看向校场上奔跑的百骑,眼神里带着几分思索。
他沉吟片刻,看向温禾,语气郑重地说道:“新兵如此,某也有责任,身为百骑中郎将,却没及时察觉你的演练,也没教新兵应急之策,这一个月,某不当什么中郎将,你就把某当成普通兵士,该怎么训练就怎么训练,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真的?”
温禾眼睛一亮,脸上赫然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
苏定方原本意志坚定,觉得只有亲身体验温禾的训练,才能更好地了解百骑,可看着温禾这笑容,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莫名有些后悔。
但话已出口,他又不愿反悔,只是迟疑了片刻,便郑重地点头:“真的。”
“那还愣着干什么?列兵苏定方……”
温禾话刚出口,就被苏定方打断。
“列兵?何为列兵?”
苏定方愕然,眉头微蹙,他从未听过这个称呼。
温禾顿时失笑,轻咳两声,掩饰自己的口误,然后一脸认真地说道:“口误口误,是新兵苏烈,现在,跟他们一起,围绕校场跑十圈,不许落后!”
“喏!”
苏定方躬身应下,转身就朝着校场跑去。
他的步伐沉稳,很快就追上了跑在中间的队伍,与其他百骑并肩奔跑,没有半分中郎将的架子。
看着苏定方远去的背影,温禾摸了摸下巴,心里有些迟疑。
我该不该让他先脱了甲?
他那身玄甲可不轻,少说也有十几斤,跑十圈下来,就算他体力再好,也得累够呛吧?
算了,后世那些五公里越野负重二十几斤,他们不都跑下来了。
想到着,温禾便不多嘴了。
不过苏定方的实力比他想的要强的多。
这十圈跑下来,虽然满脸通红,汗流浃背,但还站的挺拔。
温禾也不得不佩服的称赞一声“牛扒格拉斯”。
当所有人都集结完毕后。
温禾随即下达指令,说道。
“现在,去洗漱吃饭,吃完饭后,所有新兵都睡觉去,张文啸带几个人跟我走。”
“真,真的让睡觉吗?”
只见新兵队列中,有个人小心翼翼的问道。
温禾认出他。
正是范彪。
看着他,温禾和善的笑道:“你猜啊。”
说罢,他便负手离开了。
留下那群新兵一个个如丧考妣。
“真的让睡觉吗?”
“大家伙还是小心点好,万一一会又来。”
“我一会就合衣睡觉,抱着刀。”
“对对对,还有大家可别睡的太死了。”
一众新兵在那商量着,老兵们打着哈欠,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晨雾散尽时,百骑司的伙房飘起袅袅炊烟,粟米粥的香气混合着炖肉的醇厚,弥漫在整个院落。
跑完十圈的百骑们排队领饭,粗瓷碗里堆着软烂的羊肉,还卧着一个金黄的煎蛋。
这是温禾特意嘱咐伙房准备的,既要让他们吃饱,也要补够体力。
至于为什么不是水煮蛋呢……
因为温禾不喜欢。
所以伙房便换成了这煎蛋。
新兵们狼吞虎咽,连汤汁都舍不得剩下。
饿啊。
累啊。
就连苏定方都感觉,自己能吃下一头牛。
老百骑则一边吃一边打趣身旁的新兵。
吃过早饭,新兵们被苏定方安排回住处补觉,温禾则站在公廨前的石阶上,等着张文啸带人过来。
不多时,十道身影快步走来,张文啸走在最前面,脸上带着几分倦意,却依旧精神抖擞。
“昨夜没睡好吧?”
温禾看着他们眼底的青黑,笑着递过刚温好的茶水。
张文啸几人接过茶碗,憨憨地笑了两声。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挠了挠头,声音洪亮地说道。
“是没睡好,不过小郎君一声令下,那还顾得上睡觉啊!”
这人叫葛兵,就是之前在陈家村去救那两个士子的百骑之一。
“就是就是!”
另一个百骑附和道。
“与其回去补觉,不如跟着小郎君一同出勤。”
温禾失笑,说道。
“今日出任务的,每人去账房领两百文,算是给你们的补偿了。”
众人闻言,更是喜上眉梢,连忙躬身道谢。
“好了,别耽误时间,换上甲胄,带上横刀,跟我走。”
温禾话不多说,转身朝着兵器库走去。
张文啸等人连忙跟上,动作麻利地换上玄色甲胄,腰间佩好横刀,很快就整装待发。
“小郎君,咱们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路上,张文啸忍不住问道,他看温禾的方向,像是朝着皇城外走,。
温禾指了指不远处那片飞檐翘角的建筑,说道:“贡院。”
张文啸几人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
贡院是春闱考试的地方,小郎君这个时候去那里做什么?
温禾像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解释道:“春闱在即,陛下让我做副主考,今日去贡院看看,检查一下考场的布置,免得有疏漏。”
几人这才明白,连忙应下,脚步又快了几分。
唐初之时,贡院并没有固定的场所,每次春闱,都是从尚书省内空出几间宽敞的院子,临时作为考场。
一直到唐玄宗李隆基登基后,才特意拨款修建了一处专门的贡院,用于科举考试。
李渊和李世民父子在位时,大唐初建,百废待兴,连大兴宫都只是修修补补,舍不得花大钱扩建。
自然更没有闲钱去修一个一年只用一次、甚至一两年才用一次的衙署。
不久后,温禾带着张文啸等十名百骑走到尚书省门口。
门外的小厮,见温禾一行人走来,便知是宫中侍卫。
小厮倒也没贸然阻拦,只是上前一步,语气恭敬却带着几分谨慎:“敢问诸位,来尚书省有何要事?”
“某乃高阳县子温禾,奉陛下之命来巡查贡院,劳烦通传,找个熟悉路径的小吏带路。”
温禾声音平稳,既没刻意摆架子,也没隐瞒身份。
高阳县子的爵位虽不算顶尖。
但在长安城里,如今只要提及温禾二字,稍懂行情的人都知道这位不是一般人能招惹的。
两个小厮一听连忙行礼,神色顿时恭敬了几分,连忙侧身让开。
“原来是温县子!失礼失礼!小的这就去叫人来带路,您稍候!”
其中一人转身快步跑进府内,没过片刻,就引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匆匆走了出来。
这年轻人穿着青色小吏服,腰间系着素色布带。
他手里还攥着半块啃了一半的粟米饼,显然是刚从伙房出来。
见了温禾,慌忙把饼塞进怀里,擦了擦手上的饼屑,躬身行礼。
“小人李忠,是礼部负责杂务的小吏,见过温县子,听闻您要去贡院,小人对后院路径熟,这就带您过去!”
“无需多礼,带路吧。”
温禾摆了摆手,目光扫过李忠沾着饼屑的衣襟,淡淡的笑了笑。
李忠连忙应道:“哎!温县子这边请!贡院在尚书省后院西侧,得穿过三条回廊,您跟紧小人,别走错了,这尚书省的院子绕得很,第一次来的人容易晕头,前几日还有个新补的吏员,找礼部库房都绕了三圈呢!”
他在这絮叨,实际上就是想着和温禾多说一会话。
或许就能被记住了。
刚才他可是花了三十文,才从别人手里抢了这好事的。
说罢,他快步走在前面,脚步轻快,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生怕把人带错路,嘴里还不忘絮絮叨叨地介绍。
“今年春闱报名的考生有五百三十多人,比去年多了近百,礼部特意腾了十一间屋子当考场,桌椅都是新打的,木料是从南山运过来的柏木,结实得很,笔墨纸砚也备得足足的,都是按陛下吩咐挑的好货,就怕委屈了考生。”
这事他不说温禾也知道。
这一届春闱用的纸都是从他家购买的。
温禾“嗯”了一声,心里暗自盘算。
五百多名考生,十一间考场,平均每间屋要容纳五十多人左右。
还好这尚书省不是一般的大,随便腾出一些院子,就足够了。
他走过回廊,只见廊下挂着的灯笼还没撤,柱子上贴着“春闱筹备,闲人免进”的纸条,倒也算规整。
张文啸等人跟在温禾身后,始终保持着半臂距离,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穿过第一条回廊时,恰逢几个吏员捧着堆积如山的卷宗走过,见了温禾一行人,都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两眼。
或许是觉得一个小孩突然带着这么多人来,感觉好奇。
李忠见状,连忙小声解释:“这是高阳县子,奉陛下命来查贡院的,别挡着路!”
吏员们这才慌忙侧身让开,眼神里满惊慌。
妈呀,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啊。
怎么遇到百骑小煞星了。
这一个个的,好似躲瘟神一般。
温禾看在眼里,嘴角不住的抽搐了几下。
走到第二条回廊时,空气中渐渐飘来墨香和新木的味道,李忠放缓脚步,指着前方:“温县子,前面就是贡院的院子了,您看,那几间亮着窗的屋子就是考场,杂役们正忙着搬桌椅呢!”
温禾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转过第三条回廊后,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开阔的方形院子出现在眼前,比寻常百姓家的院子大了足足三倍。
地面用青石板铺就,缝隙里还长着几株零星的青草。
院子里堆着数十张新打的桌椅,木料还带着淡淡的松香,十几个杂役正分成两队忙碌。
一队人扛着桌椅往周围的屋子里搬,脚步沉稳。
另一队人拿着抹布,仔细擦拭着桌椅上的木屑,连桌腿缝隙里的碎木渣都不放过。
“温县子您看。”
李忠指着四周的屋子,语气带着几分自豪。
“这十一间就是考场,每间屋子摆十一排桌椅,每排五张,正好能坐五十五人,十一间屋总共能容六百零五人,就算最后再添几个补报的考生,也绝对够了。”
“而且每间屋子都特意选了通风好的,考生坐着不憋闷,墙角还备了炭盆,若是考试当天下雨降温,还能生火取暖。”
温禾点了点头,对这样的布置还算满意,刚要迈步走进院子,目光却突然顿住。
院子东侧长廊下,站着一群人。
约莫有十几人,大多穿着剪裁精良的青色儒衫,腰间系着玉带。
有的还手持折扇,扇面上绣着精致的山水图案,一看便知是出身富贵的子弟。
他们正围着一个身穿白色锦袍的年轻人说话,神情恭敬,时不时还点头附和。
那白色锦袍年轻人则背着手,偶尔开口说几句,姿态从容,颇有几分领导者的派头,甚至还有人伸手去摸刚搬来的桌椅,像是在检查木料好坏。
温禾的眉头瞬间蹙了起来,脚步也停住了。他转头看向身旁的李忠,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肃。
“李忠,贡院尚未布置完毕,春闱也近在眼前,按规矩,除了负责布置的吏员和杂役,不该有外人进入吧?”
“今年考生有五百多人,考场布局本就该严谨保密,这些人是何人,为何会在这里?”
那小吏被温禾的眼神看得有些紧张,连忙小声解释道。
“回温县子,那位穿白锦袍的,是弘文馆褚学士之子,弘文馆馆主褚登善。”
褚登善?
所谓的“弘文馆馆主”,并非唐朝的正式官职。
只是因为褚遂良的父亲褚亮是弘文馆学士,近来身体不适,便将弘文馆的日常事务交给了褚遂良处理,久而久之,众人便习惯性地称他为“馆主”。
实际上,褚遂良此时尚未正式出仕,只是以“弘文馆学子”的身份协助父亲做事。
温禾听到褚登善这个名字,眉梢微微跳动了一下。
“哦,原来是褚遂良啊。”温禾了然。
他自然知道这个人,这位可是日后大唐的名臣,更是长孙无忌的铁杆盟友。
在贞观后期和永徽年间权倾朝野,一手主导了“废王立武”的风波,最终却被武则天贬谪,客死异乡。
就在温禾思绪翻腾时,褚遂良似乎也注意到了他,转头看了过来。
褚遂良虽未见过温禾,却早有耳闻。
年纪轻轻就封了高阳县子,还深得陛下信任,兼任百骑司统领和春闱副主考。
这样的人物,在长安城里早已传开。
他看温禾不过十一岁的年纪,却穿着青绿色圆领袍,身后还跟着十个甲胄鲜明的百骑,便猜出了他的身份。
褚遂良整理了一下衣袍,迈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拱手道。
“在下弘文馆学子褚遂良,见过高阳县子。”
按大唐的规矩,温禾作为这一届春闱的副主考,所有参加春闱的学子,无论出身如何,都该称呼他一声“座师”。
当然一般不会这么叫,都是称呼爵位或者官职的多。
不过在对温禾时,都会谦称一声“学生”。
温禾虽然不在乎这些虚礼,但褚遂良如此,显然是不给他面子了。
温禾眼眸微眯,语气平淡地问道。
“你是何人?是谁允准尔等进入贡院的?”
褚遂良似乎没听出温禾话中的不满,依旧笑容不减,说道。
“高阳县子有所不知,按照惯例,春闱之前,弘文馆的学子都会来贡院巡游一番,熟悉一下考场环境,免得考试那日因不适应而影响文章。”
他的语气从容,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高高在上,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惯例?”
温禾挑眉,目光扫过褚遂良身后那些弘文馆学子,他们一个个神情倨傲,看着院子里布置考场的小吏时,眼神里满是轻视。
“某怎么没听说过?”
“为何只有弘文馆的学子可以来贡院巡游?其他参加春闱的学子,怎么没这个‘惯例’?”
褚遂良闻言,脸上的笑容顿了顿。
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不再说话,只笑着看着温禾,那神情仿佛在说“这还用问吗”。
温禾当即轻哼一声,将声音抬高到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
“你不说,某也知道,不过是因为弘文馆的入学者,不是皇亲国戚,便是宰相、勋爵子弟,身份尊贵,所以才有这样的‘惯例’,是吗?”
弘文馆,堪称大唐最顶尖的学府,即便是国子监,在它面前也显得黯然失色。
国子监收学子数千人,鱼龙混杂,有五姓七望这样的名门。
也有寒门或者是庶民出身的子弟。
而弘文馆只收三十八名学生,且门槛极高。
非勋贵子弟、非宰辅后裔、非才华横溢者,根本无法进入。
这些学生平日里由弘文馆学士亲自教导,也就是褚遂良的父亲褚亮,他们不仅学习经史子集,还负责修缮皇家典籍。
接触到的都是寻常学子难以企及的资源。
更重要的是,弘文馆的学子,几乎等同于未来的朝廷重臣。
他们出仕后,大多直接进入六部担任要职,或是成为皇帝的贴身官吏。
比如褚遂良,日后出仕便是起居郎,负责记录皇帝的言行,后来又成为李世民的侍书,深得信任。
温禾对褚遂良的生平知道的不算少。
他确实有才华,书法更是冠绝一时,与欧阳询、虞世南、薛稷并称“初唐四大家”。
而且在某些事情上,他也确实有担当,比如曾经劝谏李世民不要去泰山封禅,避免了劳民伤财。
这一点值得称道。
无论他的初心是什么,至少结果是好的。
可温禾对褚遂良的观感,却并不怎么好。
最让他诟病的,便是贞观后期征讨高句丽的事。
当时渊盖苏文杀死了唐朝册封的高句丽国王高建武,自立为王,李世民想以此为借口亲征高句丽,彻底解决这个心腹大患。
此事遭到了褚遂良的强烈反对,他认为亲征劳民伤财。
要知道,当时渊盖苏文刚刚弑君夺权,高句丽内部反抗他的势力还很多,民心不稳,李世民选择哪个时机刚刚合适。
只可惜褚遂良这么一闹,朝堂上不少人也趁机劝谏。
后来,渊盖苏文为了平息李世民的怒气,派人向大唐进贡白金,想以此缓和关系。
李世民当时也犹豫,觉得时机已失去,便想着暂时迷惑高句丽。
结果褚遂良又站了出来,引用春秋时期臧哀伯谏纳郜鼎的故事,劝谏李世民不要接受这份“不义之财”,认为接受了会有损大唐的国威。
李世民犹豫再三,最终拒绝了白金,还将高句丽的使者下狱。
这下倒是让渊盖苏文猜到了李世民的心思,早早有了准备,在高句丽境内广建城池,部署重兵。
导致大唐军队最后受到层层阻碍。
褚遂良不懂得什么叫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吗?
他在弘文馆十年,看过的书籍多了去了。
怎么可能不懂得这个道理。
而他所抓住的,就是所谓的礼仪、礼教。
以此来彰显他的官声和名望。
另外这个人排除异己,手段令人不耻。
贞观十九年,李世民远征高句丽回来后得病,刘洎担心,褚遂良却反而诬陷说刘洎打算行伊尹、霍光之举。
李世民也是老糊涂了,居然还真的相信了。
恐惧之下,刘洎请马周为自己作证,褚遂良却说马周包庇隐讳。
老糊涂李二又听信褚遂良谗言,将刘洎赐死。
不过他后来也将褚遂良罢免了,而这也仅仅是因为他要为李治铺路。
不过要说这个人反复无常?
还是太小看他了。
他所作的一切,其实都符合他自身的利益。
褚遂良也正是凭借着这些“敢谏”的事迹。
官声越来越高,官职也一路攀升,最终成为了贞观后期的重臣。
褚遂良似乎听出了温禾言语中的不善,却依旧保持着镇定,笑容不改地问道。
“高阳县子是觉得,这对其他学子不公?”
“难道不是吗?”
温禾反问。
“春闱是为陛下选拔人才,本该一视同仁,为何弘文馆的学子就能提前进入贡院,熟悉环境,而其他学子只能在考试当日才能见到考场?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公。”
褚遂良却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理所当然。
“可这天下,本就没有完完全全的公平之事。”
“我等出身名门之后,自幼便有名师教导,所学的是圣人经典,所闻的是朝堂大事,所知的是天下大势,这些都是那些出身低微的学子无法比拟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温禾身后的小吏,眼神里带着几分轻蔑,继续说道。
“若是说不公,那便只能怪他们自己出身不好,投错了胎,不是吗?”
说这话时,褚遂良的目光一直落在温禾身上,那眼神里似乎藏着别的意味。
温禾身后的张文啸等人听到这话,顿时怒目圆睁,手按在腰间的横刀上,就要上前理论,却被温禾抬手拦住了。
温禾看着褚遂良,语气平静却带着坚定。
“人或许分三六九等,可科举不行,科举是陛下给全天下读书人唯一一次公平竞争的机会,无论出身高低,无论家境贫富,只要有才华,就能通过科举进入朝堂,为国效力,若是连科举都要分高低贵贱,那陛下举办科举,还有何意义?”
褚遂良闻言,眼睛一亮,仿佛抓住了温禾话中的漏洞,立刻反问道。
“高阳县子这话的意思,是说陛下以前对天下人不公,所以才需要用科举来弥补?这可是欺君之言啊!”
他身后的弘文馆学子们立刻借机起哄:
“就是!高阳县子这话,分明是在藐视陛下!”
“陛下登基以来,勤政爱民,对天下人一视同仁,何来不公之说?”
“高阳县子身为春闱副主考,竟然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是罪该万死!”
这些学子们一个个义愤填膺。
仿佛温禾犯了多大的罪过,可他们的眼神里,却藏着几分幸灾乐祸。
能抓住高阳县子的把柄,让他难堪,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件乐事。
一个小娃娃,自以为得了陛下的青睐,便敢如此小觑他们。
他们家中那个不是国公宰相。
你一个区区百骑校尉,开国县子,也敢在这叫嚣!
“放肆!”
张文啸忍无可忍,大喝一声,身后的十个百骑也纷纷拔出横刀,刀光闪烁,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褚遂良却丝毫不惧,反而向前一步,笑着说道:“尔等不过是些武夫,也敢在这里动手?高阳县子,莫非百骑的职责,就是恐吓人的?”
“还是说,高阳县子理屈词穷,只能用权势来压人了?”
这个人很聪明。
他知道温禾不敢让百骑动手。
那最后的结果只能是温禾灰溜溜的离开了。
而如此一来,今日之事传开来。
他褚遂良日后必定会压过温禾一头。
不过温禾却依旧平静,他看着褚遂良,缓缓说道。
“陛下自然是对天下人公平的路,不过是有一群靠着祖上余晖、父辈荣耀,便在这世间横行霸道、目中无人的人渣,侮了陛下的圣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脸色涨红的弘文馆学子,声音愈发洪亮。
“那些出身低微的学子,或许没有名师教导,或许没有充足的钱财,可他们却从未放弃过努力,岂不闻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温禾最后那句话落下,站在他身后的那个小吏,忍不住激动地喊了一声“好”!
这声“好”仿佛打开了闸门。
院子里那些布置考场的小吏、杂役,也纷纷低声附和。
“好诗!”
“妙哉!妙哉!”
“实在是应景的很!”
看向温禾的眼神里满是敬佩。
他们大多出身寒门,深知读书的不易,温禾的话,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
他们同样不是科举出仕,而是吏部铨选出身。
那是因为他们的出身不高,怕科举不成,所以才成了小吏。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依旧觉得温禾这句话提气。
“都说高阳县子诗词一绝,今日所见,果然名不虚传。”
褚遂良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手指紧紧攥着折扇,指节都泛了白。
他自小在勋贵圈子里长大,父亲褚亮是弘文馆学士,与房玄龄、杜如晦等重臣交好,连陛下都时常召褚亮入宫议事。
故而长安城里的权贵子弟,谁见了他不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声“褚馆主”?
可温禾却如此的不给他面子。
温禾却懒得看他的脸色,语气骤然冷了下来。
“你知道某的名字,可曾听过百骑的威名?”
“某在这里跟你絮絮叨叨这么久,你不会真以为,某是来跟你说好话的吧?”
褚遂良心中一凛,看着温禾眼底的冷意,再瞧着他身后张文啸等人按在刀柄上的手,顿时警惕起来。
他强装镇定,问道:“不知高阳县子要作甚?”
“作甚?”
温禾上前一步,声音洪亮的说道。
“弘文馆众学子,未经允许擅闯贡院,扰乱考场布置秩序,无视春闱规矩,此乃藐视陛下亲定的科举制度!百骑听令,将他们全部拿下!”
“喏!”
张文啸等人齐声应下,身影如箭般冲了上去。
弘文馆的学子们哪里见过这般阵仗,顿时慌了神。
有的往后退,有的想开口辩解。
还有个穿着锦袍的学子梗着脖子高喊。
“某看谁敢动!区区百骑,一群莽夫,某阿耶是……”
话没说完,葛兵已经冲到他面前,抬手就是一拳砸在他肚子上。
那学子痛得弯下腰,捂着肚子直哼哼,葛兵冷笑一声。
“管你阿耶是谁!在百骑面前,除了陛下,谁的面子都不好使!”
这话一出,百骑众人顿时觉得提气,手上的动作更快了。
有的拧住学子的胳膊,有的按住他们的肩膀。
没一会儿就把十几名弘文馆学子制服得严严实实,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褚遂良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怒到了极点,可他还是强行克制住了。
他知道,真要是起了冲突,他们这些人根本不是百骑的对手。
与其自讨苦吃,不如先顺着温禾的意思走,等出去了。
再让父亲和朝中重臣出面,到时候看温禾如何交代。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身边的学子们说道。
“诸君莫要与他们争执,有我大唐律法在,断不会让这些武夫如此为非作歹!咱们先跟他们去百骑司,稍后自然会有大人为我们做主!”
说罢,他转头看向温禾,眼神里满是威胁。
“只是不知道,高阳县子今日拘了我等,日后要如何交代。”
“交代?”
温禾嗤笑一声,突然上前一步,抬手就朝着褚遂良的脸颊扇了过去。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院子里响起,所有人都愣住了。
“别威胁我,你现在还没有这个资格,当然了,以后也不会有。”
温禾冷冷扫了他一眼。
褚遂良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温禾,声音都在发颤。
“你、你敢打某?”
温禾挑了挑眉,懒得跟他废话。
打都打了,还问什么敢不敢?
他穿越到大唐这么久,褚遂良还是他第一个动手打的“历史名人”。
上次那个阴弘智那种乱臣贼子不算。
长孙冲也是小透明一个,不算。
“带走!”
温禾没再看褚遂良,转身朝着尚书省门口走去。
百骑们押着弘文馆学子跟在后面,褚遂良捂着脸,眼神里满是怨毒,却只能被两个百骑架着胳膊,踉踉跄跄地跟上去。
当温禾押着十几名弘文馆学子走出尚书省大门时,消息瞬间在尚书省里炸开了锅。
吏员们放下手中的活计,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个个脸上都写满了震惊。
高阳县子竟然敢拘弘文馆的学子,还打了褚亮的儿子。
这堪比捅了马蜂窝了!
消息很快传到了礼部尚书房玄龄的公廨。
房玄龄听到小吏的禀报后,手里的笔“啪”地掉在纸上,墨水晕开一大片。
他猛地站起身,急得直跳脚,指着那小吏怒喝道。
“胡闹!简直是胡闹!这竖子是疯了不成?”
“快,带着老夫的手令去百骑司,让那竖子立刻放人!就说老夫说的,此事万万不可闹大!”
小吏不敢耽搁,拿着房玄龄的手令,一路小跑着去追温禾。
只是没多久,那小吏便面色难看回来了。
“人呢?”
“房公,高阳县子说,除非陛下下旨,否则……”
小吏支支吾吾的不敢说。
房玄龄顿时瞪圆了眼睛,呵斥道:“否则什么!”
“否,否则都给老子麻溜的滚。”
说罢,他便惊恐的跪下了。
房玄龄的脸色顿时青一阵紫一阵的,拿起桌上的笔筒就朝着地上砸。
“好啊,好一个温禾,好一个后……”
他虽然恼怒,却没有气糊涂。
后世之人这四个字,他克制着没有说出来。
只咬着牙一字一顿的说道。
“备车驾,老夫要进宫面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