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春乍暖,冰雪初融,草甸子里有了湿涝涝的桃花水。老憨准备开春以后把房草插一插,对黄士魁说:“村里有好几家要去大草甸子打霜棒草,打个三四百捆插房用。”黄士清也嚷嚷要去,老憨却不让:“打草可不是乐景,没工夫管你。”黄士清央求大哥:“就让我去吧,帮着打几捆是几捆。”经过大哥说情,老憨终于同意。杜春心起早做饭,并准备了爷仨中午打尖的干粮。
走进荒草甸,爷仨的身影隐现在随风迭宕的草海之中。黄士魁把装干粮的背包和水壶、绳子放一处高楞子上。老憨和黄士魁挥舞镰刀,那枯黄的草被一把把放倒,打葽子,捆成梱,动作非常熟练。看得黄士清直犯迷糊:“大哥,你真麻利,我咋整不上呢?”黄士魁教弟弟,放慢了拧绳结的动作,一边示范一边讲解:“这样整,抓一把软草,分两缕一颠一倒,用手和胳臼窝调换着上几道劲儿,然后围住这一堆草拽紧,打结压实,就捆好了。”黄士清学做了几个,虽然也捆上了,自己却不满意:“大哥,我打的葽子好像捆得不紧。”黄士魁又示范了几个,告知要领:“注意捆的时候,用膝盖压一下,捆子就实成了。”黄士清又捆了几梱,有些气馁:“跟大哥的比,还是稀松包糟的。”黄士魁鼓励说:“刚学打梱,捆这样就挺好了,熟能生巧,多练练准能行的。”
第二天天放亮继续出工,二十多个打草的村民在村中心道上聚齐时,公冶山从南面走来,见一个个都拿着镰刀,笑呵呵说:“哎呀,昨天打霜棒草,贾大胆逮住一个貉子,那是个公的,我断定还能逮住一个,而且一定是个母的。”黄士清把镰刀把掖到腋窝下,抄着青袄袖子问:“你咋知道?是掐算的吗?”公冶山摇摇头说:“不用掐算就知道。我看过那个貉子,眼睛没有眵目糊。”黄士清忍不住又问:“那能说明啥?”公冶山说:“说明那是一对貉子,那一对貉子经常互相舔对方的脸面,所以把眵目糊舔没了。”
贾大胆举起大拇指夸道:“大爷有学问,分析的有道理,你看看我还能不能捞着?”黄士清吵吵:“大胆太贪,昨天都逮住一只了,还掂寻另一只。”公冶山却来了兴致:“来来,我给你们相相面,我看今个这个貂子是谁的。”黄士清往前一凑说:“先看看我,看我有没有那个命。”公冶山摇摇头:“不是你的。”一个一个看过去,连连摇头说不是。最后看了黄士魁的面相,预测道:“你小子有财运,今天这貂子可能就是你的了。”
众人都将信将疑,黄士清笑嘻嘻道:“大哥捞着就行,反正是我们老黄家的了。”老憨不以为然:“别高兴太早,他就是随口扯个笑话,你小子还当真了。”公冶山认真起来:“不信?不信咱打个赌,要是黄士魁逮着,吊帽子给我一顶。”黄士魁说:“行啊大爷儿,真要我逮着,少不了你的好处。”
众人奔向东大甸子,黄士清无心观看四周的荒野,脑子里还在琢磨半仙儿关于貉子的预测。干活时,他跟在父亲和大哥的后面磨洋工,打了几捆霜棒草便直会儿腰,东张西望看有米有貉子。
打了一上午草,老憨看看日爷儿当头,招呼道:“歇晌了,磨磨刀,垫吧垫吧。”黄士魁一跳一跳走向高楞子,躲着草丛中的桃花水,经过一处荒草穴了窝的地方,突然觉得脚下踩住个软绵绵的活东西,惊喜地叫起来:“有活物,我好像踩了一个东西!”
老憨和黄士清都跑过来,围着黄士魁脚下拔弄伏草。黄士清说:“这也没有哇!”黄士魁使劲踩了几脚说:“肯定有,草厚。”老憨和黄士清又拨弄一阵,透过草缝儿看见了长长的毛,黄士清叫喊:“看见了,在这儿呢!”老憨让黄士清拿来绳子,将那貉子牢牢捆住了,黄士清向周围叫喊:“快看哪,貉子在这儿呢!”
众人穿过草丛围拢过来,只见野物尖嘴巴,短圆耳,小短腿,棕肚囊,尾巴虽短但长毛蓬松,身体大部分毛色棕黄,而两颊、眼周、脊背、四肢、尾巴稍都呈现出黑褐色或浅黑色。黄士清说:“好像狐狸。”老憨说:“狐狸毛又红又细,貉子毛又黄又粗,这个是貉子。”黄士魁说:“这貉子受伤了,被荒草穴住了,个儿挺大,真能吊两顶帽子。”贾大胆说:“半仙儿真是神啦,果真是魁子的。”老憨美滋滋地说:“那是让他蒙对了。”
下午,老憨爷仨带回个貉子,三旺、香柳都围着貉子看,四亮抹一把鼻涕,笑嘻嘻地问:“二哥,这是公的母的?”黄士清说:“母的。”四亮卡巴卡巴眼睛:“二哥咋知道是母的?”黄士清笑骂:“你个榆木脑袋,不开窍的玩意。我问你,你是小子还是丫头?”四亮脱口答道:“小子。”黄士清问:“为啥是小子?”四亮下意识地一悟裤裆,认真道:“我有小牛。”这一举动把黄士清逗乐了,解释道:“人和动物一样,这貉子没小牛,所以是母的。”三旺天真地问:“如果放生能不能变美女报恩。”黄士清说:“那是传说,变啥美女,想得倒美。”
二禄走来,围着貉子直转悠,眼馋地摸了又摸:“哎呀,都说搂草打兔子,这是搂草打貉子。真好,瞧这毛多长、绒多厚、色多亮,皮板肯定结实。魁子,扒了皮,给我吊一顶帽子。”黄士魁说:“二大呀,暂时还轮不到你呐,这只够吊两顶,我爹一顶,早上打赌另一顶输给半仙了。”黄士清找来一根大棒子,对弟弟妹妹说:“都躲远一点。”三旺、香柳和四亮一下散开,眼看着二哥抡圆了大棒子恶狠狠地向貉子头部砸去,都吓得不敢往下看了。
雷惊蛰虫,雨润原野,毛毛狗俏皮地吐出一抹抹鹅黄,小蒿草、婆婆丁、车轱辘菜也倔强地探出头儿来。当杏树枝头悄悄绽开花苞,“嘎——嘎——”的叫声从寥廓的苍穹传来,一行行大雁带着无比遥远的希望飞回三江平原。
老宅院子里,黄士魁吃完早饭,把一拃长的细铁丝弯出圈柄,黄士清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摸摸乱蓬蓬的头发,不知道大哥鼓捣个铁丝子做啥,黄士魁一边磨铁丝尖头一边跟二弟拉话。
“我用这铁丝锥子能变来吃的,信不信?”
“你这嘎啦古气儿的东西咋能变来吃的?”
“把黄豆抠个眼儿,往里加药,氰酸钾铝。”
“是毒药哇,你要害人哪?”
“想啥呢,哪敢害人呢,那犯法的事儿可不能干,我是做药豆,引诱大雁,不出意外今天我让你尝到美味。”
一听有美味吃,黄士清馋得咧嘴笑,一滴口水顺着嘴丫子流下来。黄士魁忍不住笑,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黄豆粒子,用铁丝锥子在上面钻眼儿:“一会儿跟我去弄大雁去。”黄士清爽快地“嗯哪”一声。
艾育梅挺着显怀的肚子立在房门口,有几分不相信:“这方法好使吗?那大雁能轻易上你当吗?”黄士魁信心十足地说:“你就䞍好吧!”艾育梅若有所思,走过来说:“我在师范校上学的时候听语文老师讲过大雁殉情的故事,说有人用网子网住过一只大雁,拿回家用绳子绑在院子里。晚上,飞来一只同伴,和被捉住的这只大雁交颈缠绵,咯嘎鸣叫一夜,天放亮时没了声音。主人起来一看,原来这是一对夫妻,脖子缠绕在一起双双殉情。”黄士清好奇地问:“大嫂哇,这是真的吗?”艾育梅点头说:“大雁是忠于爱情的鸟,同伴死了,大概另一只也活不成了,会因悲伤过度而亡的。”停了片刻,又说,“大雁是益鸟,对人类有好处,不应该捕获它们。”黄士魁嘻嘻一笑:“只要上面没有明令禁止,咱捕获几只就不犯毛病。”
药豆做了好,足足有一大把。黄士魁把药豆装上衣兜,领着黄士清出了院子。哥俩一路有说有笑,过了罗锅桥出了南村口,视野一下变得无比开阔了,远处的卧佛岭,近处的柳条河,以及大片的田野都尽收眼底。
“大哥,你说那些大雁是从哪里来的?年年春天来秋后走,多麻烦哪,咋不在这儿常呆呢?”
“它们是候鸟,从南方来的。北方地广人稀天敌少,能混饱肚皮,好繁育后代!暖了来,冷了走,这叫适者生存哪!”
“那大雁飞的真整齐,要么是个‘一’字,要么是个‘人’字,挺有组织纪律性啊!”
又前行一会儿,下了土道,沿着毛毛道向大田地走。黄士魁问弟弟:“知道猎人为啥不打头雁吗?”黄士清摇头不知,黄士魁说:“打了头雁,那些跟在后面的大雁就没法飞啦!大雁跟在头雁的后面,排成那么整齐的队列,是为减少风的阻力。”黄士清恍然开窍:“哦,怪不得都说‘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呢!”
兄弟俩奔向了南大排,走到一块黄豆地里。一群大雁扑棱棱飞起来,在天空盘旋。黄士清仰头观望,嘴里不停数数:“一、二、三……”黄士魁说:“不用查数,一搭眼就能估出数来。”黄士清茫然望天,问大哥估摸有多少,黄士魁望了一下,说这一群雁有五六十只。他给二弟一小把药豆:“来,开始干活,照我样子做。先把垄台的豆茬子踩平,然后把药豆倒扣,眼儿冲下,放垄台两粒,每隔八九条垄一埯。”走上垄台用脚踏平豆茬,黄士清也走上垄台学做起来。
放完药豆,兄弟俩撤出很远,匍匐在地头一个土坡后面。黄士清问:“药豆为啥放那个地方?”黄士魁说:“我昨天上午来过,看见大雁落在这个地块,断定今天一定还在这里,果然是这样。”
过了一会儿,雁群落在离药豆几十米远处,不时带着高度的警惕眺望四方。
黄士清说:“大雁落那边了,还离挺远呢,不往药豆上落,这可咋办?”黄士魁说:“好办,咱去往这边轰雁,直到落这里为止。”
兄弟俩起身往大雁群后面包抄过去,晃动双臂,呜嗷直喊。大雁群被惊动了,先是有几分慌乱,继而纷纷拖着黄褐色的胖身体起飞,机敏地飞向空中。大雁群盘旋一阵又重新落个地方,又轰了几次,终于将群大雁轰向放了药豆的地块。兄弟俩这才停止轰雁,绕个大圈,回到地头土坡趴下,眼睛望着雁群,等待上演“鸟为食亡”的一幕。
过了许久,忽然一群大雁又飞起来,那“嘎——嘎——”的叫声显得那么苍凉。它们先是飞向远处,忽又排着队伍盘绕回来,在高空中一齐哀叫。在放药豆的地方,有几只大雁正在扑腾。兄弟俩在土坡后看傻了,好长时间才缓过神儿来,起身向放药豆的地方奔去。“一只,两只,三只……”黄士清清点战果,惊喜地叫道,“大哥,大哥,一共药到六只,有两只药死了,还有四只药个半死。”
黄士魁从兜里掏出假把儿刀,一只一只豁开大雁肚子。黄士清不解地看着大哥的举动,黄士魁解释说:“肠子有毒,不能食用,帮大哥把大雁肠子掏出来埋在垄沟里。咱留一只自己吃,剩下的卖钱。”
当他们带着收获的成果往回撤的时候,有几只大雁在同伴殉难地上空盘旋哀鸣,久久不肯离去。
时已将近晌午,人们在老神树下感受乍暖的春意,又在没边没沿地闲扯。看见曲大浪哼哼呀呀走过来,姚老美忙拉话道:“哎,老曲,人说男愁了好唱,女愁了好浪,老太太愁了倒腾够呛。你这一天天的走哪哼哼到哪,你愁啥呀?”曲大浪知道这是故意逗自己,笑道:“我有啥可愁的!哼哼呀呀心情好,说说笑笑添热闹,大家说对不?”
众人只是嘻笑,并不直接应答。姚老美说:“老曲,闲着也是闲着,来,弄个小调听听。”曲大浪非常痛快地应声:“想听啥?张口就来,保准让大家过瘾!”姚老美说:“我记得早些年,你和河东的胡二刈搭一副架,那胡二刈去上装,你去下装,周遭几十个屯子没少串演。那时候,你俩五更调最有名,就来五更调,大家说好不好?”众人纷纷应和,曲大浪故意咳嗽一声:“这五更调,版本挺多,调也有所不同,不知你们想听哪个呀?”姚老美说:“你觉得哪个好就先唱哪个吧!”
人群围出个场地,曲大浪走到中央,清清嗓子,原地转一圈,然后一亮相,有板有眼地唱起来:
一更里,月牙儿没出来。貂禅美女走下楼台,双膝跪在地尘埃。烧烧香,拜拜月,烧烧香,拜拜月,为的是我们恩和爱。
刚唱了一段,曲大浪连扭带唱的情形就把人们逗乐了。附近的一些人闻声往这边奔来。钱打算盘、金小手、闻大裤裆都从大队部里出来,凑到人群边上看热闹。贾大胆和他岳父胡二刈也正往人群这边走来。曲大浪忽然分开人群,一把将人群后面的胡二刈拉了进来。
胡二刈长的俏皮,容貌、身段和步态活像个女人,外号胡老娘们儿,艺名赛天仙。过去,东北蹦蹦戏里没有女角儿,女装都是男人扮演。因为胡二刈酷似个女人,且他唱戏的绝活是反串,所以在搭戏的时候常常去女装。胡二刈是河东苇子沟人,自打把闺女胡小倩嫁给贾大胆后,经常来姑爷子家串门子,一来就住十天半月的。
“你啥前来的?想闺女啦?咋没到我那儿去坐坐?”胡二刈并不急着回答曲大浪的问话,而是耸耸柳肩膀,掩口笑道:“多年不见,你还这么欢实,这浪劲儿不减当年啊!”姚老美对胡二刈说:“你别光顾了呲耶呲耶笑哇,来,你也来两段。”胡二刈立马来了精神头,只见兰花指一翘,面露羞涩表情,人一下进入了角色。他移动着小碎步围着曲大浪转了一圈,开口接着曲大浪的唱段唱道:
二更里,月牙儿出正东。南堂报号名叫高琼,收下小姐刘凤英。刘小姐,为高郎,刘小姐,为高郎,害的我们得了相思病。
胡二刈演女角儿惟妙惟肖,声音活脱脱似个女声,倘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想到这是个男人呢!这小调,胡二刈吐字真切,小字眼儿咬得准,花点儿穿插得美。那“呀啊呀啊”的花点儿,以及“那个那个”的衬托词,更是韵味十足,听得人心里格外舒服,个个脸上喜眉展眼的,掌声叫好声连成一片。唱完一段,人们根本没过足戏瘾,都嚷嚷起来:
“接着往下唱”
“再来一个”
“你俩一副架。”
胡二刈恢复了本音,邀请曲大浪:“老搭档,那咱俩共同来一个,就演《盼五更》如何!”曲大浪乐呵呵地应道:“正合我意。”姚老美大声嚷嚷:“来个《黑五更》!”曲大浪摇摇头:“不行,不行,《黑五更》太粉了!”胡二刈解释道:“就是的,主要是那里的词儿太露骨。”姚老美呵呵笑着故意逗问:“咋露骨了?”胡二刈说:“那里的粉词太多,你像有这样的词儿——”说着就唱了出来:
三更里,月牙爬上来。我二人……
曲大浪猛的拍了搭档一下:“打住,打住,快打住。”胡二刈不好意地一笑:“看我,咋说着说着就入戏了呢?你们说这词儿能唱吗?”有人故意说能唱,也有人要求接着往下整。姚老美嘻嘻笑道:“不能唱的你也唱了!”胡二刈并不接着唱《黑五更》,而是招呼曲大浪:“来,老曲,咱俩卖卖力气,给大家来个《盼五更》”。曲大浪说::“还是老样子,你去女装,我去男装。”待人们稍微一肃静,老搭档马上进入角色,一边扭一边唱:
一更里,月牙儿照花台,我与情郎巧约会,今夜有安排。一等也没来,二等还没来,也不知道情郎哥哥,你在哪里闲溜达街……
两人有分有合,配合默契,表演得体,唱得俏皮,扭得活泛,把人们带入大闺女盼情郎的特定情境之中。
二更里,月牙儿出正东,小奴家苦守空房,冷冷又清清。叫声小春红,快把火盆升。小小火盆抱在怀中,叫他十声九不答应。
等五段词唱完,人们还没回过神儿来。曲大浪环顾着四周故意提示:“唱这么好咋没掌声呢!”人们这才反应过来,热烈的掌声马上又响成一片。掌声未落,贾大胆已拉着胡二刈走出了人群。闻大裤裆品评道:“这小曲儿唱的,颤巍巍的,艮揪揪的,浪丢丢的!这曲大浪和胡二刈真是一对活宝!”钱大算盘呵呵笑道:“人难得常开心,像这样的活法也挺有意思!”金铁匠还在回味刚才的快活,赞叹道:“唱,唱得真过瘾!”
张嘎咕摇头晃脑地附和:“过瘾,太过瘾了!”回头看见黄士魁黄士清提着几只大雁,从中心大街走过来,笑嘻嘻迎上去,新奇地叫起来:“嘢,大雁,好几只呢!”
人们都围过来观看,黄士魁说:“算盘叔,来一个?”钱大算盘问:“多少钱一只?”黄士魁伸手指比划:“实在价,八块。”钱大算盘摇摇头:“贵点儿。”黄士魁送上笑容:“谁不知道算盘叔爯贺,还差这两个钱?”钱大算盘掏出八元钱,黄士魁解下一只大雁:“这个肥实。”钱大算盘美滋滋地接过大雁:“这天上飞的是美味呀!你们不来一个?”金铁匠凑上来:“来,来一个?来,来就来一个。”说着也挑了一个大雁。
卖掉两只大雁,哥俩儿往老宅方向走。黄士清说:“大哥,没成想这么好卖,进村就上来俩买主。”黄士魁笑了:“他们肯定能给咱宣扬,剩下的也好卖。回家等会儿,买主会自己上门儿。”
果不出黄士魁所料,到家不到半个时辰又来好几个买主,大雁根本没够卖,只留下一只大雁,自己家炖上了。
吃大雁肉的时候,大人孩子都吃得欢实。艾育梅摸摸凸起的肚子说:“你们捕杀大雁实在是太残忍了。”黄士魁说:“弱肉强食是大自然的生存法则,不必太惋惜。再说了,要论珍贵,人可比动物珍贵,不能为了怜惜动物让人挨饿。”把一块肉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含糊不清地问她,“大雁肉香不香?”艾育梅点头说:“香。”黄士魁笑了:“那就先吃饱肚子,补补你这双身板……”
虽然日子还很艰苦,但还没有磨灭艾育梅创作的欲望,每当有了灵感,她都会随手记录下来。这天傍黑,艾育梅就着油灯昏黄的光线,又趴在炕桌上写起来,反复修改后,又往作业本上誊抄一遍。
黄士魁见艾育梅写东西很认真,就笑话她:“你看你费那个劲干啥,也不当吃不当喝的。”艾育梅一笑:“这是兴趣!有趣儿才引人着魔呢!就像姑父好讲、老姚叔好说、曲大浪好唱、仙儿大爷儿好算一样。”黄士魁逗笑:“加上一个,艾老师好写,那你们几个可以打一壶酒。”
艾育梅拿起抄完的习作,清清嗓子,“哎,我新写一首《别怨》,我念给你听听。”不等黄士魁应声,就着油灯昏暗的光线念起来: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一番番兴衰荣辱,恍如一场梦。别怨万般皆由命,别怨地不平,自己的道路自己开拓,无怨无悔走人生。
刚念完一段,三喜子来串门儿,闲聊了一阵,忽然转入正题:“魁子,我觉得你是块好料,我想重用你呢!”黄士魁会心一笑:“三大,你要重用我?我能干啥?”三喜子说:“现在情况是这样的:一队队长得了重病,一时半会当不了队长了,我把索良派到了一队,二队队长位置出现了空缺,钱会计极力向我推荐鬼子漏,虽然那小子挺活泛,办啥事不眼齁,成家以后人稳当多了,但我还是担心他担不起生产队长这副担子。钱会计想让他接治保主任,我没同意,人家金书承在战场上那是立过功的,咱不能不照顾。为了搞平衡,我只好把民兵连长这角色从书承那摘出来,给了鬼子漏。”艾育梅说:“哦,三大是想让魁子当小队长呀,可他还年轻,怕是不懂呢,也怕压不住茬。”三喜子说:“不懂怕啥?人没有三年力巴。我找二队社员了解对人选的意向,有半数都推荐了魁子。这说明了啥?说明社员信任他,说明他很有群众基础。我虑联了,魁子头脑精明,办事牢靠,在年轻人中,非他莫属。”转回头对黄士魁说,“二队的情况你比较熟悉,而且你也很能干,你准能行!不管咋说,当队长能锻炼你的能力,再说一年还有一千二百个工分补助呢!”黄士魁有些惭愧地说:“可我,我曾经合伙偷过公。”三喜子说:“那一单儿就甭提了,就当是个教训。我让你挑头确实是看你行,就别假咕了!”黄士魁点头表态:“既然社员选我,支书对我这么看重,那我就试一试。”三喜子用命令的口吻说:“不是试试,必须干好,明天正式上任,就这么定了。”
三喜子走后,黄士魁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喃喃道:“新的一页开始了,生活会变好的。”艾育梅嘱咐道:“我可跟你说,小队长可不是普通社员,可得有个好作派,给人一个好印象。咱不干拉倒,干就往好干,不能辜负了三大的期望。人活着为了啥?就是为了活出个人样来。咱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干事业。要干出成绩,干出信誉,干出威望,这样咱才能在人前人后挺起腰杆子来。”黄士魁看似认真地问:“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你的学生啦?你是给我上课吧?”艾育梅反应过来,脸色泛起微红,在黄士魁的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好你个黄士魁,我说这些可都是为你着想,你反倒笑话我!”黄士魁说:“岂敢,岂敢,学生哪敢笑话老师呢!”说完忍不住呵呵笑起来。
艾育梅心情很好,拿起作业本子,继续念《别怨》下一段:
三伏天落雨,三九天结冰,一幕幕悲欢寒暖,都缘一片情。别怨万事都注定,别怨天不公,自己的命运自己把握,有滋有味度平生。
听完这一段,黄士魁故意给妻子出难题:“人在弄不清事理的时候,都喜欢归结为命运。哎,啥是命运呢?你当过老师的,给解释解释啊?”艾育梅略一思忖,解释道:“命运就是人生的轨迹,就像一条线贯穿生死两端。就像自然规律一样,命是定数,运是变数,命运就是无数个偶然连成的必然,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左赶右赶,赶到那儿了。”黄士魁仔细想想,点点头说:“嗯,有道理。哎,你说你这么有才,咋就心甘情愿地跟了我呢?”艾育梅感慨道:“我也是岁数小,还没把结婚当回事儿呢,稀里糊涂地就应下了。”黄士魁说:“这就叫,搬不倒,尖尖腚,真是啥人啥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