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两银子就把李凤梧给留了下来。
陈小富推着老鬼徐徐而行，缓缓而言：
“他们将你这地方喻为棺材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这地方其实挺好的，幽静。”
他也四处张望着，又道：
“这地方挺大，只是人少了，人气不足就会显得阴气沉沉……不是说内务司的人挺多的么？人呢？”
老鬼咧嘴一笑：
“都是些见不得人的鬼，他们并没有在这里。”
“他们在哪里？”
“他们呀，都混迹在人间。”
陈小富撇了撇嘴：“人就是人，见不得人的也不是鬼，这鬼呀鬼的说的多了别人就真以为这地方藏着的都是鬼。”
“即安，”
“嗯？”
“你相信这世间有鬼么？”
陈小富原本是绝不相信的，可穿越这种事都发生了，他就不知道这世间究竟有没有鬼了。
“不知道，反正我是没见过，你认为呢？”
“我也没见过，但我希望是有的。”
“……为啥？”
老鬼沉吟三息，那只独眼望向了远方：“若是真有鬼，便说明死亡并不可怕。”
“死亡这个东西，真正可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与这个世界的别离。”
“真死了，眼睛一闭也就一了百了了，可将死又未死便会去想死了怎么办，这便会生出畏惧。”
“畏惧告别这个世界的一切，比如这院子，比如这轮椅，也比如曾经集庆的那些回忆……这辈子活在这人世间的一切就这样没了。”
“真正彻底的离开了这一生遇见的那些人，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
“以及……亲人。”
“这世间的朋友、敌人、亲人，所有知道你名字的人都会因你的死亡而悲伤、欢喜，或者惊讶或者一声叹息。”
“然后呢？”
“要不了两三年就会被绝大多数人给忘记。”
“你的朋友偶尔会在饮酒的时候想起你，于是洒一杯酒来悼念。”
“你的敌人偶尔会在无聊的时候从记忆的深处翻出你，或许会说一句失去了你这个对手很可惜。”
“至于那些知道你名字的陌生人，他们或许偶尔也会提起你，说一句那人曾经也还可以。”
“不过这些你都不知道了，这世上的一切就与你再无丝毫关系。”
陈小富推着轮椅缓缓而行，听老鬼这么一说，问了一句：
“那你怕死么？”
老鬼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不怕死。”
“为啥？”
“我想主要是因为我没有亲人吧。”
“我见多了死亡，与这个世界离别真正伤心的便是亲人！”
“相处的越久，感情用的越深，这样的生死离别对活着的人所造成的伤害就越大。”
老鬼咧嘴一笑：“所以呀，有时候我会想，像我这样一辈子孤独的人，一辈子没几个朋友更没有亲人的人，死，或许是一种解脱。”
“或许能早些轮回，再投胎重新做一个人。”
陈小富沉吟三息，问道：“那为啥你又希望这世间有鬼呢？”
这一次老鬼沉默了许久，直到陈小富将他推出了内务司最外面的那道门，没有丝毫遮掩的阳光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微微抬头，那只独眼似乎不太适应这明媚的阳光便眯了起来。
这时候他才开口说道：
“因为我虽孤独却并非真正无牵无挂。”
“倘若死了变成了鬼，我还能在夜里到这人间来看看……”
“不是看我曾经的那些对手，就是看看我所挂心的人，他在我走了之后活得怎样。”
陈小富推着轮椅继续前行，忽的笑问道：“喂，我说，你是不是有私生子啊？”
老鬼哈哈大笑，“你这孩子，都给你说了我没有亲人。”
“我连亲人都没有，哪里来的什么私生子？”
陈小富又问：“你年轻时候就没有过心爱的女人？”
老鬼望着远方，又沉默了许久，他脸上虽满是阳光，但他的神色却显得愈发的落寞。
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
“我没有资格去喜欢女人。”
“为啥？”
这一次老鬼没有回答。
陈小富也觉得自己的这一问有些唐突，于是他又问了一句：
“那你牵挂的人是谁？”
老鬼脸上的落寞消散，又露出了一抹笑意来：“那天在临安的花溪别院，老夫问你愿意将我这老头子推进棺材么……你说这人间多美，你说推着我去欣赏天下的风景不是更好。”
“这人间的风景再好也挡不住这岁月催人老。”
“即安，”
“嗯？”
“我死之后，你亲手将我埋葬。”
他没有回答陈小富刚才那个问题，但他的这些话已给了陈小富答案。
陈小富心里一沉：“……怎么又说死？”
“人总是会死的，我没有亲人，我很担心某一天突然就死了，这后事没有人给我料理。”
“我很怕死了之后尸体在屋子里臭了才有人发现……我更怕我的尸体被抛弃在野外喂了天上的秃鹫或者地上的野狗。”
陈小富停下了脚步。
他来到了老鬼的身旁，将散开的裘皮大衣重新包裹在老鬼的腿上。
他看了看老鬼的那张脸，他知道这一次老鬼是很认真的在交代他的后事了。
“行，我会给你打一口最好的棺材，我会亲手给你换上一身崭新的衣裳再把你装在棺材里，”
他又站在了轮椅的后面推着轮椅继续前行：
“你有什么喜好？我好准备好给你陪葬。”
老鬼笑了起来，一脸的阳光，那只独眼依旧眯着，但眼里却有了一道光。
“我这辈子就好几口酒。”
“那我给你多埋几坛子酒在棺椁里。”
“就埋集庆老酒坊的富春酒，别埋帝京的这千里醉，没富春酒的那味。”
“行，那你有没有想过埋在哪里？”
老鬼又沉默了片刻，“你、如果那时候你有时间，如果我死在冬天，就把我埋到集庆去吧。”
“集庆东郊有一座山，山名金陵山。”
“金陵山南麓有两棵琼花树，右边的那棵琼花树下有一座坟，你就把我埋在左边的那棵琼花树下。”
“烧纸的时候记得给右边的那座坟也上一炷香多烧一点纸钱。”
“如果你没空，如果我死在夏天，那就把我埋在这蓟城外百里地的上方山吧。”
“我不太喜欢看见这帝京，上方山上有座上方观，上方观的道士比较多，能够听见道观的钟罄声就行。”
“倘若是埋在上方山，你在我的坟前种一棵琼花树就行。”
“你见过琼花树么？”
陈小富摇了摇头：“这真没见过。”
“哦……不要再向前走了，回去吧。”
“这阳光正好不多晒晒？”
“不晒了，回去，我带你去看看琼花树。”
陈小富觉得这事不急，但看起来老鬼在阳光和琼花树之间他喜欢琼花树更多一些。
于是他推着轮椅转了个弯又向内务司那扇陈旧的大门走去。
说来也怪，一走进内务司的那扇门，陈小富还真觉得这一门之隔气温都要低一些。
许是因为那些建筑过于老旧。
也或者是因为那些林木过于密集。
当然，也或许是因为心境。
在老鬼的指引下，陈小富推着轮椅来到了一片开阔的院落。
这里有阳光。
有凉亭。
还有六棵丈许高的光秃秃的树！
老鬼指了指那六棵树：“记住，这就是琼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