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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冻土岂容禾黍?

    “几乎不可能。”

    面对老者的眼神,陆北顾说道:“时移世易,此时吐蕃与彼时吐蕃截然不同了......唃厮啰早年名义上虽然是吐蕃之王,但实际上却是河湟教首与豪强手中的傀儡,如今虽然通过一番手段成了真正统治青唐吐蕃的赞普,但归根结底依旧是部落联盟的领袖,号召各部落自守有余而进取不足。”

    “故此,青唐吐蕃与夏国交战,若是坚守防御,往往凭借着更能忍耐雪原残酷的环境来逼退敌军,然而只要是主动出击,则必然会因为各自为战,彼此之间互不信任而被打的大败,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唃厮啰做不到集权,即便我朝与其贸易,分到利益大头的也是下面的部落,所以这些部落很难被其驱使来冒着断绝贸易的风险,执行他们不擅长的进攻战略。”

    “更何况我朝西北寨堡遍地,李元昊都没做到兵临长安,青唐吐蕃就更不可能了。”

    老者点点头,这少年说得有理,没被他的骤然诘难给唬住。

    这么看来,这篇《御夏策》定是这少年自己所写,不然答不出来这些。

    但老者却继续问道:“不过你也说了,时移世易,如今青唐吐蕃无法完全集权,也不擅长进攻,可你怎么知道以后做不到呢?”

    陆北顾看向了厅外。

    眼下的情况有点复杂......这是回答还是不回答呢?

    而李磐不见踪影,也让陆北顾有些拿不定主意。

    不过这也反过来验证了眼前老者的身份,那就是大概率不是张方平。

    至于陆北顾这么推测的原因也很简单,李磐这么实用主义的人,肯定不会放过拜谒张方平露脸的机会,如果这真是张方平,他必然会进来,而不是让陆北顾自己应对。

    而老者如此难缠,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也说明了这时候李磐应该知道对方不好惹,所以特意避开的。

    但陆北顾避无可避,而且退一步讲,面前的老者不管是谁,能出现在这里,都已经说明其身份不凡了。

    所以,对于被带到这里来的陆北顾而言。跟谁对话,其实区别并不大。

    因为不管面对的是谁,问的是什么问题,他都要尽力去回答。

    只不过老者这个问题实在是很刁钻,甚至有点抬杠的意味。

    但是这种猜想有没有可能性呢?

    那可太有了......就像是身处这个时代的人们,谁都想不到现在还在辽国东北深山老林里苦哈哈渔猎的女真人,这么弱小无比的部族,会在几十年后,把辽、宋两个万里大国都给打到灭国一样。你凭什么能认定,如果正式进行贸易养肥了现在还弱小的青唐吐蕃,青唐吐蕃不会重现松赞干布时期的辉煌呢?

    凭现在的情况来推断未来肯定是不行的,毕竟若是真有雄主出世,先通过臣服于大宋进行贸易积累本钱,然后整合内部完成集权后再向外扩张,大宋此举难道不是自己又养了个心腹大患出来?

    按理来讲,这话题讨论到这里,基本上就是死结了,毕竟陆北顾不能证明未来尚未发生的事情。

    然而,陆北顾却话锋一转说道。

    “但晚辈之所以做出如此判断,其实最重要的依据,还是气候。”

    “气候”这个词其实古已有之,并非是现代词汇。

    《黄帝内经·素问》中就写了“五日谓之候,三候谓之气”,至战国至西汉时期“气候”开始合称,用于描述一年中节气与物候的周期性变化,《礼记·月令注》记载“昔周公作时制,定二十四气,分七十二候,则气候之起”。

    而到了前唐,随着《齐民要术》等农书对气候记载的增多,“气候”这个词语也逐渐演变出了包含降水、温度等要素的含义。

    所以老者对此理解起来倒是并无阻碍,但对于这个说法,他还是感到了好奇。

    他将手中策论搁在案上,捻须问道:“此话怎讲?”

    “后晋刘昫所编纂《唐书·吐蕃传》以及前唐杜佑编纂《通典·吐蕃传》,除了描述吐蕃官制、律法、物产、风俗,还提到了松赞干布时,雪原能广种粮食,供养数十万大军......晚辈后来参阅前唐笔记,方知彼时正值‘暖期’,雪线较今下移甚多,吐蕃人方得拓耕雪原。”

    “然而各种晚唐五代笔记资料记载,自唐末以来,北地渐寒常年风雪,西域胡杨多枯,雪原的雪线也重新上移。”

    “冻土岂容禾黍?如今雪原之耕地,至多不过供养百万户人口,而如果向外拓展,一旦劳师远征又无法就地补给,根本不可能支撑得住。”

    “这个说法倒是新奇。”

    老者大感诧异,饶有兴趣地继续追问道:“那这雪原雪线上移,要多久能重新下移?你可研究过?”

    “如果单论雪原雪线,眼下倒是没有例证......如您此前所言,中原得知雪原可有人常居、通商,也不过是南北朝时与吐谷浑打交道才得知的,再往前没有什么记载,大抵是无法住人的。”

    陆北顾这时候却说道:“不过要是从中原的史料来看,倒可窥见一二端倪。”

    老者眼中诧异之色更浓,手指轻叩案几:“如此说来,你是以史书所载物候,推断气候寒暖?”

    “正是。”

    陆北顾点头说道:“《后汉书》记载‘灵帝光和六年冬,大寒,北海、东莱、琅邪井中冰厚尺余’,而《三国志》则记载‘黄初六年冬十月,帝行幸广陵故城,临江观兵,戎卒十余万,旌旗数百里,是岁大寒,水道冰,舟不得入江,乃引还’......由此可见,汉末三国,淮河南北已然是冷极了。”

    “然而《宋书》、《南齐书》,却记载淮河南北时常冬日无雪有旱,此间寒暖差异,已可辨矣。”

    “故而汉末至南朝宋、齐,天下气候由冷开始转热,再往后从东西魏至唐初,气候暖意渐增,雪原融雪,吐蕃遂强,而至晚唐五代,复又转寒,此消彼长,循环往复,似有规律可循。”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吐蕃之盛,因暖期而得沃土;其衰,亦因寒期至而冻土难耕......故此学生才认为,今青唐吐蕃虽据河湟,然农耕根基已失,纵有雄主,难复松赞干布旧观矣。”

    窗外忽起一阵风,摩诃池水波荡漾,荷花摇曳。

    老者很欣赏地看着陆北顾,说道。

    “有趣!你这‘寒期’‘暖期’之说,倒与古人‘五运六气’之论暗合,只是古人多言天象应人事,而你却以寒暖论兴衰,倒是别开生面。”

    “若依此说,北方胡人亦是因寒暖变迁而盛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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