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
关灯 护眼
乡村小说 > 铁骨兵锋:晚唐乱世鏖战录 > 第403章 拾起的人不回头

第403章 拾起的人不回头

    那片新开垦的果园里,泥土的气息混杂着阳光的味道,几株新栽的幼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林风藏身于山林的阴影中,目光越过层叠的枝叶,落在几个正在忙碌的孩童身上。

    他们的笑声清脆,像初春解冻的溪水,叮叮当当地流淌在山坡上。

    一个最矮的男孩在用手刨土,似乎想把一棵歪斜的树苗扶正。

    他的指尖忽然触到一抹异样的柔软,好奇地用力一扯,竟从湿润的泥土里拉出一条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焦黑布条。

    那布条边缘已经腐烂,中间部分却因曾浸透了血与草药,反而变得异常坚韧。

    男孩举着布条,对着阳光皱起了眉,想不出这是什么东西。

    林风的呼吸却在那一刻停滞了。

    他的左臂仿佛传来一阵早已消散的刺痛。

    他认得那布条,那是多年前,他在这片荒山被仇家追杀,身负重伤时,从自己衣摆上撕下,用来包扎伤口的。

    后来伤愈,他随手将这秽物丢弃,未曾想它竟被埋进了泥土深处,又在今日重见天日。

    他以为那孩子会嫌恶地把它扔掉,但男孩只是跑到溪边,将布条上的泥污仔细冲洗干净。

    黑色褪去了些许,露出麻布原本的粗糙纹理。

    他跑回那棵最瘦弱的幼树旁,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将布条系在了嫩绿的枝丫上,打了个漂亮的结。

    “你看,”男孩得意地对同伴们说,“它也有围巾了,这是它的第一条围巾,冬天就不会冷了。”

    其余的孩子都笑了起来,纷纷称赞这个主意。

    那条黑色的布条在和煦的山风中轻轻飘扬,像一面宣告着顽强生命的小小旗帜。

    它不属于任何一个王侯将相,不代表任何一种宏图霸业,它只属于一棵努力扎根的树,和一个孩子天真无邪的善意。

    林风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喉头有些发干,他看着那抹黑色,第一次觉得,自己留在这世上的痕跡,或许并不全是刀剑与鲜血。

    几乎在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观星台上,柳如烟缓缓关闭了覆盖整座山脉的个人感知阵。

    庞大如星海的数据洪流瞬间切断,不再汇入她的意识,而是分化成七道看似微弱的涓涓细流,分别注入她身前静坐的七名盲童体内。

    他们是她的弟子,也是她此生最骄傲的成果。

    今天是最终的测试。

    柳如烟取过一条黑布,蒙住了自己的双眼。

    世界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她不再是那个洞察万物的观星者,而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盲人”。

    她将自己彻底交给了她的弟子们。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静室里只闻呼吸。

    忽然,其中一名弟子的眉心微微一跳。

    “师父,东南三十里,山道隘口,有商队与劫匪遭遇,十六人对七人,兵刃已出鞘。”

    话音未落,另一名弟子立刻接上:“东北风,风速三,会助长火势。劫匪中有两人携带了火油。”

    “商队护卫阵型松散,主事者心神已乱,正后撤。”

    “左翼两人是突破口。”

    信息如水银泻地,从七个不同的方位和层面传来,没有丝毫延迟与冲突。

    它们在柳如烟的脑海中交织,却不再需要她来整合分析。

    一个由八方意识(七名弟子加上商队本身的恐慌情绪)构成的网络已经自行运转,几乎在冲突发生的瞬间,就形成了一道稳定而清晰的预警流,并开始推演最优的应对策略。

    整个过程流畅自然,仿佛本该如此。

    柳如烟缓缓摘下眼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中带着释然,也带着一丝怅然若失。

    她轻声叹道:“我现在,才是真正的盲人了。”

    但她的嘴角却噙着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

    她知道,从今天起,真相与预警不再系于一人之身,不再依赖于某一个脆弱的“眼睛”。

    它变成了一张网,一张由无数颗纯净心灵编织而成的、坚不可摧的网。

    即使她这根主线断了,这张网依然能稳固地承托起一方安宁。

    这份安宁,也洋溢在山下的小村落里。

    楚瑶正忙前忙后地张罗着周阿婆的百岁寿宴。

    按村里的旧俗,寿星要在宴席上亲口讲述自己一生中最得意、最重大的几件事,以此为后辈留下训诫与荣光。

    酒过三巡,楚瑶扶着满面红光的周阿婆站到众人面前,恭敬地请她开言。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准备聆听这位跨越了一个世纪的老人讲述传奇。

    周阿婆清了清嗓子,环视着一张张期待的脸,却缓缓摇了摇头。

    “我活了一百岁,见过皇帝登基,也见过将军败走。可那些大人物的故事,书上都有,戏里都唱,听得太多了。”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悠远,“今天,我想说说那些没名字的人。”

    她回忆起七十年前那场可怕的饥荒,饿殍遍地,易子而食的惨剧就在邻村上演。

    他们村的粮仓也快见底了,村长锁了仓,说要留着做种,谁也不能动。

    绝望笼罩着每一个人。

    “可就在一天夜里,”周阿婆眼中闪着奇异的光,“粮仓的锁,被人悄悄撬开了。第二天一早,家家户户门口都多了一小袋米。不多,刚好够所有人喝上一碗稠粥。”她笑着,脸上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没人知道是谁干的。村长暴跳如雷,把所有青壮年都审了一遍,也没审出来。但我知道,那天晚上,全村人都吃饱了。那一碗粥,救了所有人的命。”

    她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满足地坐下,安详地看着眼前的儿孙和乡邻。

    三天后,老人在睡梦中无疾而终。

    葬礼上,楚瑶没有请任何人致悼词。

    当周阿婆的棺木被缓缓抬起时,人群中不知是谁,起头哼唱起了一支没有歌词的小调。

    那旋律简单而古老,一个音符接一个音符,缓慢地爬升,又温柔地回落。

    很快,所有人都加入了进来,男女老少,歌声汇成一片低沉而肃穆的海洋,送别着这位平凡而伟大的老人。

    林风就潜伏在葬礼外围的山坡上。

    那歌声穿过树林,钻入他的耳中,让他浑身一震。

    他猛然记起,这支无词小调的旋律,与他母亲生前哄他睡觉时哼唱的摇篮曲,竟有七分相似。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他想起的不仅是母亲的歌声,还有她为他缝补衣裳时温柔的指尖,父亲教他识字时严厉却温暖的目光。

    多年以来,他以为自己逃避的是盛名之下的累赘,是江湖中的血雨腥风。

    直到此刻,被这片由无数凡人汇成的歌声包裹,他才痛苦地承认,他真正逃避的,是这一切血脉相连的温柔。

    因为拥有过,所以更害怕失去;因为被深爱过,所以无法承受那份爱的重量。

    他蜷缩在一棵巨大的古树后,像一头受伤的孤狼。

    泪水终于冲破了坚冰,沿着他满是风霜的脸颊滑落。

    这一次,不是为了某个逝去的英雄,不是为了某个悲壮的义举,而是为了他自己。

    为了那个曾经渴望被爱,也曾笨拙地给予过爱的、早已被他遗忘的自己。

    深夜,万籁俱寂。

    林风走到一处僻静的河滩,从贴身的行囊里,取出了最后几件信物。

    母亲临终时留给他的一支银簪,早已破旧不堪的入门道袍,一张残缺的符箓,一截断裂的剑绳。

    他将它们堆在一起,划燃了火折。

    火焰舔舐着这些承载着过往的物件,猛地向上窜起。

    就在火光最盛的那一刻,那团火焰竟奇异地扭曲、升腾,幻化成一只羽翼舒展的飞鸟形状。

    它在篝火上空盘旋了一圈,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随即在一阵微风中轰然消散,重归为普通的火苗。

    林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火光渐弱。

    他对着那堆即将燃尽的灰烬,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我不是你们等的那个人,也不是我自己想找的那个答案。我只是一个路过的人,看到这堆火快要熄灭了,就顺手拨了一下而已。”

    火烬未冷,远处山谷里,隐约传来孩童清亮的歌声,唱的正是白天葬礼上的那支无词曲。

    或许是哪个孩子睡不着,在夜风中随口哼唱,歌声却格外清晰,穿越了寂静的山谷,与风声、水声共鸣。

    林风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再也没有回头看那堆代表着他全部过去的灰烬。

    他知道,有些火焰,不必由他来点燃,也不必由他来守护。

    只要还有人继续唱下去,光就不会真正熄灭。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朝着山下那片隐约可见的人间灯火走去。

    传奇已经烧尽,他忽然想找个地方歇歇脚,听一听凡人的腔调,哪怕嘶哑,哪怕跑调,只要那是鲜活的,就足够了。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