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利不起早。
事,无风不起浪。
任何反常的背后必然都有原因。
特别是当你都能清楚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事情恐怕已经到了足以危及安危的地步。
王松不安起身,在房间内来回踱步。
王兴祠身为统领九鲤派所有护道人的‘营将’,是仅有的三位登临第七命位的神官之一。
正是因为有这层背景,所以王松才会反应的这么慢。
俗话说得好,打狗也要看主人。动自己就等同于是在打王兴祠的脸。
整个九鲤派内谁有这个胆子?
“难道是因为他?”
王松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令他深感恐惧的名字。
官首,叶文龙。
在九鲤派三大神官之中,比起‘师公’巴睿和‘营将’王兴祠,‘官首’叶文龙的地位最是超然特殊。
其统领的官首衙门掌握着监察九鲤派所有教众的权力,可以说是最接近神祇九鲤老爷的人。
而王松当初之所以会进入官首衙署,也不是他自愿的。
起因是叶文龙主动向王兴祠提出,想抽调部分年轻的收俸官到护道人队伍中历练。同样的,王兴祠可以派遣麾下的护道人进入官首衙门担任收俸官。
从表面上看,这就是一次没什么特殊的是交流历练。
可真实的情况却耐人寻味。
王兴祠坦然接受了叶文龙送过来的人手,并且十分慷慨的从中提拔了不少人起来,甚至还有拿出了几个镇级神庙的‘护法’位置。
但是被王兴祠送进官首衙门的,却只有王松一个人。
如此不对等的‘交换’,背后是王兴祠对叶文龙的退让和示好。
而王松也不是什么‘质子’,充其量只是王兴祠给他自己留下的一层遮羞布,维系他‘营将’的尊严罢了。
“难道是王兴祠做了什么事情惹怒了叶官首,所以对方准备把这层遮羞布给扯下来?难不成鲛珠镇制珠工坊的幕后主使就是叶官首?”
就在王松惴惴不安,胡思乱想之际,一部摆在书桌上的有线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王松一步抢上去,伸手接起电话。
可来电之人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只是观礼馆的一名低级神官。
“什么事?”王松烦躁问道。
电话那端也没给他什么好语气,言简意赅说出了来电的目的,就是专门提醒王松,李家村派来参加庆典的人的请假时间已经到了。
对方表示,他们之所以会放人离开,是因为有王松的担保。如果人逾期不归,那他们就会把事情如实上报给县庙方面。届时一切责任都将由王松承担,观礼馆概不负责。
说罢,便直接挂断了电话,根本没有给王松再说话的机会。
“.”
王松脸色铁青,捏着话筒的手背有青筋浮现。
换做以往,像这种等级的神官哪里敢用如此强硬的态度跟自己说话?
现在对方不止不给自己面子,而且话里话外还传递出一股明显的威胁味道。如此前倨后恭的态度,让王松不由感觉一阵气闷。
王松缓缓撂下电话,坐在椅中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心头的火气之后,这才拿出那部能够联系沈戎的电话机。
注入气数,忙音响起,可直到电话机自动挂断,对方依旧没有人接听。
王松脸色微微一变,继续向电话机中注入气数。
再拨,再断.
王松额头渐有冷汗浮现。
再拨,再断.
尝试许久之后,
片刻之后,王松浑身大汗淋漓,整个人无力的瘫坐在椅子上,两眼失神。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摆在眼前的事实却明确无误的告诉他,沈戎失联了。
“怎么会这样?”
王松口中喃喃自语。
他并不知道沈戎去重轮镇的目的,自然无法得知对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为什么会失联。
眼下发生这种事情,王松情不自禁开始做起了最坏的打算。
如果沈戎因身份暴露被杀,亦或者人已经跑路离开了九鲤教区,那自己该怎么办?
王松下意识摸着自己的左边肩膀,虽然已经换了躯体,但那道断臂的伤口依旧在隐隐作痛。
“如果是后者那还好说,大不了自己就继续忍气吞声,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老老实实当一个孝子贤孙,去向王兴祠求情,兴许对方能够念在亲情的份上,让自己退出官首衙署。”
“可要是前者的话,一旦自己和沈戎谋划盗窃登神纲的事情败露,那自己可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勾结外道命途,亵渎本教神祇。
这种事情放在任何神道教派之中,都是不可饶恕的死罪。
届时就算自己身上有王家血脉,也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甚至第一个要动手杀自己的,恐怕就是自己的舅公,‘营将’王兴祠。
联想到自己在官首衙门内的处境变化,王松突然心血来潮,感觉暗中似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一举一动全都在对方的预料之中。
而之所以形势会这般急转直下,根本原因就出在‘失联’的沈戎身上。
“我该怎么办?”
王松此刻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绞尽脑汁想要找到一个能够拯救自己性命的办法。
一个个名字如闪电般划过心头,最终却还是定格在‘沈戎’二字上。
要想求活,还是只能先弄清楚沈戎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现在又是怎样的一个情况。
否则自己要是埋着头胡冲乱闯,很有可能让原本还有一线生机的处境越变越坏。
“保卫重轮镇庙的护法神官是王家的嫡系,或许自己可以想办法从他身上打听消息”
就在王松刚刚定下心神之时,紧闭的房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一名黑袍神官毫无礼貌的闯了进来。
王松一看见对方的面容长相,就要激射而出的愤怒目光立马缩回眼底,‘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大人,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情吗?”
来人是‘官首’叶文龙的贴身近侍,在这座衙署中的地位不是王松所能比拟的。
“官首大人要见你。”
对方态度冷漠,对着王松撂下一句近乎命令的强硬话语,便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王松心头骇然,面上却不敢显露出一星半点的犹豫,连忙迈步跟在对方身后,一路直向衙署的最深处。
十分钟后,对方领着王松来到了官首起居的精舍前,横跨一步让开大门,对着王松歪头示意。
王松吞咽一口唾沫,竭力维持自己表情的平静,向对方行礼致谢之后,上前抬手轻叩门扉。
“官首,王松来了。”
精舍大门自行打开,一个广阔的空间出现在王松眼前。
金砖、红柱、白墙,成百上千根蜡烛将夜色尽数驱赶,室内亮如白昼。
天花板下挂满了红底金边的神幡,创立教派的九鲤老爷高坐于神台座上。
不过这尊法相却与其他庙宇中供奉的截然不同,不再是半人半鱼的形象,而是身穿红袍,脚踩赤鲤,面容冷峻,不怒自威。
神台前方,十分僭越的摆着一把太师椅,官首叶文龙端坐其中。
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孔浮在墨缎金绣间,恍若寒潭托着一轮明月。搭在扶手上的指节白皙如玉,指尖有金络缠绕,沿着手背蜿蜒,最终在手腕处汇作两尾栩栩如生的金鲤。
风姿绝世,更甚后方法相,恍如一尊真正的神祇降临此间。
噼啪。
烛芯发出一声爆响,王松紧绷的心弦也在此刻崩断,脚下一软,膝盖重重砸跪在地上。
叶文龙的目光穿透飘荡的檀烟,落在王松的身上。
“王松,你来我官首衙署多久了?”
王松以额贴地,颤声回答:“回官首的话,两两年了。”
“整整两年时间,你却依旧没能上位第九命位,这是为什么?”
“小人资质驽钝,请官首责罚!”
叶文龙摇头:“我神道命途修行,靠的是神祇眷顾,何须‘资质’二字?”
王松闻言,声音抖的更加厉害:“是小人信仰不纯,诚心不足,这才得不到九鲤老爷的眷顾,小人该死”
“不是你的原因,让九鲤老爷失望的另有其人。你只不过是受他牵连罢了。”
叶文龙的这句话像是一只无形之手,狠狠捏住了王松的心脏,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王松是王家子弟,能有资格让九鲤老爷‘失望’,又能牵连到他的人,除了一手撑起整个王家的‘营将’王兴祠以外,还能有谁?
“王松,你是鲛珠镇一案的亲历者。你告诉本官首,此案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
“是主祭郑庆方和护法梅天顺。”
王松脑海中心念急转,毫不犹豫道:“他们二人被大食教阿訇派所蛊惑,背叛了九鲤老爷,因此犯下滔天罪孽。”
“可是派内却有一些声音,说郑庆方背后的人其实是我,是官首衙署。”
叶文龙微笑道:“对此你怎么看?
“这是诽谤,是污蔑!”王松厉声道:“若是被小人知道是谁在背后乱嚼舌头,小人一定把他千刀万剐!”
“不必你动手了,乱说话的人官首衙门已经找到了。不过他们交代,说在背后教他们说这些话的人,是你们王家的营将府。”
此话一出,恍如惊雷。
王松猛然抬头,脸上表情骇然欲绝。
此时此刻,他感觉身周飘荡的檀烟就如同那凝成实质杀气。
王松毫不怀疑,只要自己下一句话回答的稍有不对,立马就会人头落地,落得个横死当场的结局。
“大人.”
王松壮起胆子,与那双幽深如渊的眼睛对视,语气坚定道:“小人是闽教的收俸官,是九鲤派官首衙门的人,不是他营将府的兵,还请大人明察!”
“我当然是相信你的,要不然你连跪在这里的机会都不会有。”
出乎王松的意料,叶龙文并未在这件事上纠缠,轻描淡写便放自己一马。
可对方的宽容并没有让王松放松心神,反而越发的紧张和不安。
“我今天唤你过来,不是为了逼你向我表忠心。而且我和你都是九鲤老爷的信徒,能让我们效忠的只有九鲤老爷。我是想告诉你,九鲤老爷已经降下神谕,明示在幕后指使郑庆方和梅天顺的人,正是‘营将’王兴祠。”
叶文龙感慨长叹,似惋惜,又似痛心:“王兴祠这是打算叛教啊.”
果然如此。
其实在叶文龙提及王兴祠的时候,自幼在教派之中长大的王松便预料到了事情接下来的走向。
正东道中,异教之间的斗争血腥异常,同教当中的内斗更是残忍无情。
叶文龙说自己得到了九鲤老爷的神谕,这便是最名正言顺的理由。
至于王兴祠是不是真的要叛教,根本就不重要了。
“当年与晏公派的神战中,九鲤老爷身受重伤,多年未愈。王兴祠便因此产生了叛教的心思,妄图窃占神位,一步登天。”
叶文龙抬手指向王松,说道:“而对于你,王兴祠并未将你看作是后代子嗣,仅仅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从你进入官首衙门担任收俸官的那天开始,就注定要由你亲手来揭露鲛珠镇的事情,然后再栽赃到我的身上。”
是王兴祠自导自演了鲛珠镇制珠工坊的事情,然后借自己的手将其揭发?!
一个接着一个的消息让王松如坠冰窟,脑海中一片混乱。
鲛珠镇主祭郑庆方是县庙师公巴睿的人,这是整个九鲤派人尽皆知的事情。
而护法梅天顺,则是当初从官首衙门交流调动到营将府,从收俸官转为护道人的,所以从根子上来说,他算是叶文龙的部下。
王兴祠如果当真要叛教,他又是如何说服这两个人的?
不过恍惚间,王松却又感觉叶文龙说的都是实话。
否则以鲛珠镇这件事的恶劣程度,不应该像现在这般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甚至都没能在教派内掀起太大的风浪。
可王兴祠为什么要这么干?他又为什么要借自己的手?
“王兴祠想看看现在的九鲤老爷,还是不是当年的九鲤老爷。而他之所以会借你的手,就是为了洗清他身上的嫌疑。只可惜他这些卑劣的手段早已经被九鲤老爷全部看穿了。”
叶文龙似有那洞悉人心的神力一般,一眼便看穿了王松此刻心底所想。
“王松。”叶文龙忽然提高音量。
“小人在。”
王松跪匐在地,头颅深埋。
“你告诉我,我们官首衙门的神官誓言是什么。”
“护律典,稳教基。奉神谕,铲叛逆。”
王松声音僵硬:“小人愿随大人铲除叛徒,大义灭亲!”
“很好!”
叶文龙对王松的回答十分满意。
“只要你能践行誓言,那便是为教派立下大功。事成之后,你与那外道命途之间发生的事情,本官首便不再追究。”
叶文龙轻声问道:“你听明白了吗?”
“小人听明白了。”
王松将身体蜷缩成一团,额头高高抬起,又重重落下。
砰!
血点飞溅。
“谢大人圣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