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兆云浑浑噩噩回到家中,直到见到母亲才清醒过来。
面对母亲殷切的目光,他将陈继贤的分析讲了一遍。
听说是陈荣勋为了抢他家的地,谋害陈继成,她非常愤怒。
“我要去祠堂告他去。”
陈兆云无奈的道:“如果去祠堂有用,我爹还会被游街示众吗?”
“他们早就勾结到一起了,找谁都没用。”
“你现在去祠堂告状,将他们惹恼了,我爹就真的危险了。”
他母亲顿时就没了主意:“那该怎么办?将地给他了,以后我们家怎么活啊。”
“我和你爹死就死了,要是没了地你该怎么办啊。”
陈兆云坚定的道:“那是我爹,就算豁出命也得救,更何况是几亩地。”
“大不了给人家当佃户,总能混口饭吃。”
他母亲见此非常欣慰,但对于送地还是有不同意见:
“那可是六亩水田,就这样送人太可惜了。”
“万一事情和七叔猜的不一样呢,要不你先去卖一下试试?”
陈兆云毕竟年龄小,在母亲的一番话下,也产生了动摇。
而且他也觉得,事情或许没有七叔说的那么极端呢。
最终决定,将地卖给陈荣勋家:
“我先去试一下,如果能通过卖地将我爹救回来最好,如果不行再把地送给他。”
他母亲见此也没有再说什么,就将地契找出来给他。
陈兆云拿到地契,立即就找到陈荣勋家。
陈荣勋听说他上门,还很意外:“这小子倒是有几分聪明,省了我找人去当说客。”
然而当他听说陈兆云准备卖地的时候,不禁冷笑道:
“看来他还不够聪明,先晾他个三五天再说。”
“就说我没空,让他滚。”
陈兆云听说让他滚,心中一沉连忙改口。
叔爷是宗族的体面人,请他帮忙救救我爹,这地是给他拿来托人情用的。
然而得到的回复依然是没空,滚蛋。
陈兆云终于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在陈荣勋家门外哀求许久都没用。
直到天快黑了才不得不返回家中。
他母亲得知事情经过,又是一阵哭天抢地。
然而她言语里全是对自己的责备,却丝毫不敢怨恨陈荣勋。
陈兆云压下心中的烦躁,花了一些时间才将母亲安抚好。
之后他躺在自己的床上,开始思考对策。
陈荣勋想要自己的地,这是毋庸置疑的。
将自己拒之门外,大概率是因为自己一开始想卖地给他,引起了他的不满。
所以才想要刁难自己一下。
但只要他还想要自家的地,就肯定会见自己的。
明天去他家门口继续求他,他有了台阶下,就会放了自己的父亲。
他自己都没发现,只是一天的时间他就成熟了许多。
已经可以根据现有信息,理智的分析各种情况,然后得出结果。
有了主意他心中大定,闭上眼睛准备休息。
但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脑海里诸多念头纷杂,明明哈欠不断,可闭上眼睛脑子却越来越清醒。
直到天快亮了才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儿。
第二天,他就按照计划去陈荣勋家门口站岗。
陈荣勋得知他过来,冷哼一声道:
“这贱种还算识趣,再晾他两天就把地收了吧。”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当天下午一个卫的明军突然包围了坞堡。
城中百姓人心惶惶。
族长一边紧闭坞堡大门,一边派人去交涉。
然而得到的消息却是让他们开门投降,至于其他的一概不提。
并且给了他们一夜考虑时间,明天早上如果不投降,就开始攻城。
族长、族老们意识到不妙,自然不愿意投降。
连夜动员堡中百姓,参与防守作战。
陈兆云因为还不满十六岁,被编入了后勤组,帮忙运送城防器具。
此时的他还没有多想,只是疑惑朝廷为什么要打他们,心中还有些仇视。
毕竟坞堡是他自幼生活的地方,有着先天感情在。
然而隔天早上,族长召开动员大会,并将祠堂门口外跪着的四个人全部斩首祭旗。
“宗族养了你们这么多年,现在轮到你们为宗族做贡献的时候了。”
“谁敢偷懒,不尊宗族命令,就是这个下场……”
这一招确实很管用,之前还惶恐不安想要逃跑的百姓,顿时就变得温顺听话起来。
只有被杀的那四个人的家属,犹如天塌了一般。
陈兆云的母亲当场昏倒在地。
陈兆云亲眼看着父亲被斩首,他只觉得眼前一片血色。
如果不是周围邻居将他死死的抱住,当时就冲上去了。
然而他的动作还是被族长看到了,虽然没有杀他,但也让人将他关了起来。
没多久明军发起了猛烈进攻,城中能动的人都被投入了防守作战。
被关起来的陈兆云很快就被大家遗忘了。
但陈兆云没有忘了自己,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回荡。
之前十几年形成的认识彻底破碎,最后就只剩下一个念头。
宗族当灭。
换成以前,他势单力孤什么都做不了,但现在明军正在攻城。
他的机会来了。
因为面临明军的威胁,那些人只是草草将他捆起来,并没有使用枷锁。
他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将绳子给挣扎开了。
然后偷偷的跑回家中,不论他想做什么,都要先找到自己的母亲。
然而等他回到家,却看到了让他肝肠寸断的一幕。
他的母亲悬挂在房梁上一动不动。
这个可怜的女人,亲眼目睹了丈夫的死亡,醒来发现儿子不见了,以为也遭遇了不测。
绝望之下选择了自尽。
虽然陈兆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猜到一些。
看着母亲的尸体,他想放声大哭,可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被外面传来的喊杀声惊醒。
默默的将母亲的尸体放下来,跪地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就毅然决然的起身,拿出火石一把火将房子给点了。
他没有丝毫留恋,转身跑到隔壁,将这里的房子一一点燃。
等火势起来,他就找了个地方藏了起来。
这会儿的建筑多为木制,火势一起就极难控制。
当大家发现自己家起火,本就不稳的军心就更乱了,很多人开始逃跑救火。
族长、族老们连忙派人阻止,然而这么做的后果,就是让内部彻底乱作一团。
明军抓住机会一鼓作气登上了城头,陈家堡被攻破。
所有人都被明军驱赶到一处,挨个登记身份。
族长陈荣松还想表现一下自己的傲骨,哪知明军压根不吃这一套,直接一脚将他的一条腿踢断。
这一下所有人都老实了。
明军自然很好奇,内部到底是怎么起的火,调查了半天都没有得出个所以然。
直到躲起来的陈兆云察觉到战事结束,主动走出来才有了结果。
指挥使张麟听说了他的遭遇非常同情,对于他的作为也非常欣赏。
让部下给他一把刀,说道:“现在你有了刀,去做你最想做的事情吧。”
“但你要清楚,一旦你动了手,就会不容于世人。”
在这个讲究宗法的时代,套用前世一句俗话最合适不过:
宗族虐你千百年,你要对宗族如初恋。
敢报复宗族,就会被天下人鄙视。
所以张麟才会说,他一旦动手杀人,恐怕会不容于世。
陈兆云双手握紧刀柄,斩钉截铁的道: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此仇不报枉为人也。”
张麟赞许的道:“好,有骨气,去吧。”
陈兆云在几千人的注视下,先走到陈荣勋面前。
还没等他开口,陈荣勋就先是陪笑道:
“兆……兆云,误会,都是误会……”
陈兆云冷笑道:“误会吗?”
说着一刀将陈荣勋的一个儿子砍死,引起周围许多人的惊呼。
然而陈荣勋只是受到些惊吓,依然陪笑道:
“真的是误会,你一定要相信我。”
那态度,就好像死的不是他儿子。
陈兆云又接连砍死了他所有子孙,他脸上都只有惊恐,没有一点仇恨。
这一下连陈家的其他人都看不过去了,这陈荣勋真是禽兽不如啊。
张麟深吸口气,沉声道:“这种人极度自私,心里没有别人。”
“你想用他家人让他感受到你的痛苦,几乎不可能,不用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陈兆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人,甚至可以说是第一次听说,只感觉一阵恶心。
当下也懒得再和他多说什么,在陈荣勋惊恐的目光中,一刀将其了结。
然后陈兆云提着刀来到族长陈荣松面前:
“为什么?”
陈荣松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强笑道:
“我也是被陈荣勋给骗了,真不知道他是觊觎你家的地。”
“我是家族族长,若是知道真相,怎么会允许自家人哪会欺负自家人。”
如果是以前,陈兆云会很感动,然而现在他只觉得讽刺:
“自家人?你杀我爹祭旗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那都是自家人呢。”
“欺凌、奴役、迫害族人,你有何面目称族长?”
陈荣松神色里浮出恼怒之色,这辈子他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换成平日里,这个贱种连和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现在却敢斥责他。
只要能逃过今日,一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然而就在他这般想的时候,陈兆云却一刀重重砍在他肩膀上。
“啊……”剧痛传来,让他忍不住发出哀嚎之声。
然而陈兆云却并未杀他,而是转身朝人群扫了一圈,目光停留在陈荣振和陈继生的家人身上。
“你们就不想给你们的家人报仇吗?”
两家人用仇恨的目光看着陈荣松,然而过往形成的尊卑观念,却又让他们生不出反抗之心。
即便到了这会儿,他们依然不敢动手。
陈兆云鼓励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们总不想一辈子被人嘲笑抬不起头吧?”
“现在他们就是阶下囚,错过这个机会,你们甘心吗?”
被他一通鼓动,两家人终于忍不住从人群里走出来。
分别接过刀,各自在陈荣松身上砍了一刀,但都下意识的避开了要害。
陈兆云也没怪他们,把刀接过来继续朝人群说道:
“被欺负的不只是我们三家,很多人家都被欺负过。”
“现在朝廷来解救了,陈荣松他们也已经被抓。”
“大家还犹豫什么,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
有了三人的榜样,大家心中的顾虑少了许多,不少人想要报仇。
然而却都忌惮的看了看周围的明军。
张麟欣全程看着陈兆云的操作,眼睛里充满了欣赏。
这个少年别看年龄不大,人是真聪明。
拉着大家一起下水,那就是族老逼反了所有人。
他不但不用背负罪名,还能落个快意恩仇的名声。
关键是,他那一句朝廷来解救大家了。
既解释了明军攻打陈家堡的原因,也帮明军正了名。
如今陈家堡大部分百姓,都认为明军此举是正义的,是在解救他们。
那不管他们的初衷是什么,这个行为都会变得充满正义。
虽然有没有正义名分都无所谓,但谁都希望名正言顺不是吗。
真是没想到,这最底层竟然还能培养出如此灵性的人才。
这一刻张麟不禁生出了爱才之心。
之后他下令全军后撤,将舞台留给陈氏百姓自己选择。
然后陈家堡所有族长、族老,全部被底层百姓处死。
——
类似的事情,在岭南地区普遍展开。
在廖永忠的全力打击下,坞堡体系彻底瓦解,大批宗族势力被连根拔起。
而在江南其他地区,则是围绕倒卖皇城建材案为中心,对豪强势力展开了打击。
两个多月的时间,就有超过两百多豪族被抄家。
此事引起的震动是非常巨大的。
但因为朝廷占据着大义名分,大家最多也就是觉得手段太狠,反对的声音倒并不是很大。
很快各种案卷信息汇总到应天。
朱樉作为锦衣卫此案的实际负责人,自然是能接触到全面材料的。
他能看到,也就意味着马钰也能看到。
只看查抄出的钱粮,就让他对豪族的豪字,有了更深的理解。
元末乱世饿死那么多人,可这些豪族每一家都藏有数万斤粮食。
其他金银财宝不计其数,名下拥有的土地动辄数百顷,上千顷的都不在少数。
“看吧,元末饿死人不是粮食总量不够,而是分配端出了问题。”
“事实上除了东汉末年这种极端天气,历朝历代饿死人,都不是粮食总量不够,而是分配出了问题。”
“这一点,大明要引以为戒啊。”
朱樉摆摆手,不在意的道:“这事儿你别和我说,我懒得操那个心。”
“哎,只能看卷宗,不能亲自去抄家,太不爽了。”
马钰很是无奈,这小子越来越惫懒了。
继续看卷宗,当他看到陈氏信息的时候,心中也不禁长叹一声。
恐怕此时的人,还不知道这个陈氏意味着什么。
就这么说吧,二十一世纪初全国姓陈的有五千五百万人左右。
其中一千多万,都出自那个陈氏。
也就是说,五个姓陈的就有一个出自那一家。
什么南张北孔,和这个家族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说他是中国家族之冠一点都不夸张。
事实上,从北宋开始,朝廷就有意的分拆这个家族,只是越拆他们就越强大。
从一支演变成了好几百支。
马钰觉得,大明也有必要对其进行分拆。
而且还得想个更好的拆分办法,将他们真正的拆分开来,而不是形式上的拆。
具体怎么做,目前他还没有头绪,等后面再说吧。
继续往下看,他又发现了一个感兴趣的地方。
仔细翻阅之后,对朱樉说道:“这个叫陈兆云的是个人才,你不妨将他弄过来,咱们亲自考察一下。”
朱樉接过卷子翻看了一下,也有些惊讶的道:
“这小子,够狠也够聪明,不错不错。”
“回头我就写信给张麟,把他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