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么让人头疼,本质上到底还是个好孩子。
不然,他和韩琦管他死活做甚,又不是没事儿闲的。
狄青在夜色下离开了。
包府。
董祝并未安寝,正在灯下亲自给包拯缝补一件旧袍,听得脚步声,便放下针线迎了上来。
“官人回来了,灶上温着醒酒汤,妾身去给官人盛一碗来。”
包拯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揉了揉眉心:“有劳夫人了。”
董祝很快端来汤碗,看着包拯慢慢饮下,才轻声问道:“今日宫宴……可还安好?”
她问得含蓄,包拯却知道她想问什么,官家暂住期间,他和董祝需得守着些君臣礼节,他又是男子,不好招待贵妃和小殿下,于是董祝出面更多,和张璃溪后来关系也算不错。
但不管是他还是董祝,都是很喜欢两位小殿下的。
包拯放下碗,只觉得暖呼呼一碗热汤把酒意驱散了不少,道:“安好。不仅安好,气度更胜往昔,夫人可知,今日两位殿下所着礼服……”
董祝是官宦人家出身,包拯续娶她后两人感情一直极佳。
包拯当年考中进士,被任命为江西建昌县知县时,父母不愿意包公离开家乡,而包公为了能让父母安享晚年,放弃了别人梦寐以求的仕途,选择留在家中奉养双亲。
董祝不仅毫无怨言,陪伴左右,抚养子女,并在家中辛苦操持,陪伴包拯在家乡住了整整十三年。
两人感情简单纯粹,又志趣相投,不耽于享乐,淡泊节俭,再加上董祝见识不低,分得清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包拯有什么事也都会和董祝一起分享,商量。
“灵毓殿下,远游冠,九花树,十二纹章服,佩双绶,玉具剑。”
“福康殿下,七梁冠,翟鸟深青服,亦佩双绶。”
董祝自然一下子反应了过来,睁大了眼睛。
“这……这岂非是……”
“近乎皇太子与亲王之制。”包拯替她说了出来。
是的,这代表着,赵祯想要彻底捅破那层窗户纸了。
礼服本身就依托于礼法,而从前殷灵毓比之真正的储君缺少的恰恰就是礼法。
董祝有些担忧道:““这条路,未免太过艰难,礼法如山,人言可畏……殿下她,毕竟才四五岁啊。”
包拯摇摇头:“不,就是四五岁才好。”
正因为她才四五岁啊。
若她已是及笄之年,展现出如此才能,若是一位成年公主骤然被推到储君之位,必将引来滔天非议,群起而攻之。
可她现在只是个孩子。
他们在看着她一点点成长,一次次带来惊喜,就像亲眼见证一块璞玉在自己手中逐渐绽放光华,也被玉的温润与风骨打动进而沉醉。
这份养成的参与感,消解了许多因礼法而生的隔阂与抗拒。
人们会不自觉地降低标准,用更宽容,甚至带着些许宠溺与期待的眼光看待她的每一次进步。
若她四五岁时便能如此,那十岁时呢?
及笄时呢?
待到真正成年,她又将成长到何种地步?
会不会真的能带领大宋走向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包拯甚至觉得,官家选择在此时将意图明朗化,正是恰到好处。趁着她年纪尚小,反对派才会因“不与稚子计较”而有所保留,
至于艰难……这条路,艰难是必然的。
殿下的确会很辛苦。
但阻碍……但凡还真心忧虑社稷的臣子,看着那样一个孩子,谁能忍心因虚无缥缈的礼法二字,就断送掉大宋可能迎来的中兴之机?
至少他包拯,做不到。
但只有包拯一个人这样想吗?
也不尽然。
当殷灵毓与赵徽柔再次出现在垂拱殿,立于御座之侧时,衣服依旧不合适,但殿内已无一人出声质疑。
二人仍旧是女童发髻,固然还有些少量披发以示幼女身份,但戴上了小梁冠,衣服亦换成了圆领袍,束了织锦带。
殷灵毓着玄纁色,赵徽柔深青色,都以银线暗绣了翟鸟衔枝纹。
除了这样表明公主身份的绣纹,赵徽柔的衣服已极其靠近皇子,亲王。
而殷灵毓的衣裳更是在下摆及袖缘以金线绣了江崖海水纹。
此为帝王,太子礼服元素,寓意江山永固,更不要提玄纁色本就是帝王与太子的礼服颜色。
大臣们开始低头整理笏板,仿佛那上面突然开出了一朵花,或者捻着胡须,目光放空,更有人面沉如水,眼神平视前方,仿佛两位殿下穿的是再寻常不过的衣裳。
于是,诡异的默契再次达成。
奏对声响起,仿佛无事发生。
退朝后,几位关系亲近的官员并肩往外走,终于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语气带着一种自我开解的无奈。
“今日这江崖海水纹……唉,官家是生怕我等老眼昏花,看不明白啊!就差让两位殿下继续穿礼服上朝了!”
“殿下年方几何?四五岁的稚童,衣着便利些有何不可?难不成真要日日顶着那十几斤的冠服来听政?你忍心?”
“毕竟殿下是真有本事,便是穿一身布衣来上朝,某也认了!总比……哼,某些人衣冠楚楚,却只知争权夺利,尸位素餐要强!”
一位老翰林抚着胸口,表情复杂:“每次见殿下穿着那……那衣裳,老夫这心里就跟揣了只兔子似的,这……这成何体统啊!”
他身旁一位稍年轻的官员苦笑道:“张老,您就当没看见吧,您想啊,殿下如今处理政务,接见臣工,若总穿着繁复的裙钗,行动不便不说,气势上也到底是弱了几分,这圆领袍……虽不合公主制,却更显干练精神,便于行事,非常之时,行非常之……衣冠嘛。”
老翰林吹了吹胡子:“歪理!都是歪理!”
年轻官员无奈摊手:“那您去谏言?两位殿下身上可找不出任何实质性的错处,政绩斐然,聪慧仁孝,难道真要写一篇《论公主服饰过奢疏》?”
老翰林顿时语塞,半晌,才悻悻道:“……老夫又没说不支持殿下理政!只是这心里头,总归是……唉,罢了罢了,眼不见为净!老夫还是去校勘书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