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孩童说的很认真。
司马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千头万绪,最后化成了一声叹息。
他完了。
殷灵毓目送司马光游魂般离开,独自站在暮色里,半晌,看了眼天边最后一抹翻涌的赤金色云。
唔,她不会的。
不会听不到哭声,从最开始,到如今,都不会的。
于是笑了一下,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司马光的确听懂了。
也当然很愿意充当那面镜子。
不是每个臣子,都能遇到愿意以人为镜的君主。
只是差了一个性别而已,他该知足了。
司马光再次出现在包府的书房,面对殷灵毓与赵徽柔时,神态已恢复了一贯的庄重。
但他的讲经,也飞快的开始向韩琦,甚至包拯靠拢,开始以一种近乎培养执政者的标准对待两位公主。
“若殿下主政,遇边境挑衅,是战是和?”
“战,则粮饷何出?兵民何辜?”
“和,则国威何存?后患何穷?”
“其间权衡,依据为何?”
旁听的赵祯:?
不是,你们平时就是这么教朕的两个女儿的吗?
这不是朝堂上在争论的问题吗?
司马君实!朕让你来教女儿经史子集,没让你直接把枢密院议事的卷宗搬来当课业啊!
战乎?和乎?
这问题是能随便问三岁孩子的吗?!
朕当年初涉政务时,太傅也没这么刁难朕啊!何况朕的毓儿和柔儿才多大?你们这是拔苗助长!是摧残幼苗!
然而赵祯也无法否认,正是这样的态度,才说明臣子是在实打实的支持着他隐晦的想法。
司马光看了眉头紧蹙,欲言又止的赵祯一眼,又收回视线,等着赵徽柔和殷灵毓的回答。
这就是朝廷和官家在面对的问题,司马光觉得并不算是多么超纲,只不过是试探两位殿下的心志与魄力罢了,何况,他也想知道,如果……换成殷灵毓的话,会有什么样的不同。
赵徽柔认真思索后谨慎开口:“回司马相公,学生以为,不可轻易言战,战事一起,耗费钱粮无数,将士百姓死伤,皆是父皇子民,于心何忍?然,若敌寇步步紧逼,辱我太甚,一味退让,亦非良策,反令其得寸进尺。”
“或许……可先遣使严词诘问,展我朝严正立场,同时命边军谨守关隘,整军备战,以示我大宋并非怯战,若能使敌知难而退,方为上策,若其冥顽不灵……届时再战,我朝亦占理且有所备。”
这番回答,出自一个八九岁的女童之口,已是相当周全稳妥,司马光也不由得感叹了一句。
官家也的确是有立皇太女的资本,两个女儿都是如此争气。
于是微微颔首,以示赞许,随后目光转向殷灵毓:“殿下以为呢?”
殷灵毓有条不紊的开口阐述。
“学生以为,需分三层来看。”
“其一,何为挑衅?”
“若仅是口舌之争,可如徽柔姐姐所言,外交斥责,军事戒备,以威慑为主。”
“但若敌军已越境掳掠,杀我百姓,占我疆土,那便不再是挑衅,而是侵略,对此,唯有坚决反击,寸土不让。”
“因为退一步,失掉的不仅是土地,更是边民对朝廷的信赖,是军民的士气,是国家的脊梁。”
“其二,战与和的代价,不能只看眼前。”
“战的代价是钱粮性命,和的代价,是更屈辱的岁币,是边境永无宁日的蚕食,是异族愈发膨胀的野心,两害相权,有时短痛胜于长痛。”
“其三,战争的最终目的,应该是为了以战止战。”
“因此,要么不战,要战,就需倾尽全力,谋求必胜,在战前,就要保证钱粮,兵源,动员民力,确保后方稳固,更要让所有将士,百姓明白,我们为何而战。”
“国家主权与尊严,不容交易,国与国之间,落后软弱就会挨打,实力才是硬道理,因此,面对侵略,唯有亮剑!”
“啪!”
赵祯拍桌子了。
作为皇帝,他太清楚边患的苦楚,也太明白求和背后的无奈与屈辱了,每年输送给西夏和辽国的岁币,如同在他心头剜肉。
他何尝不想硬气一回?
没人支持啊!他也没有那个放手一搏的底气啊!
“毓儿说得好!”
司马光原本的立场,更倾向主张内修德政,外示怀柔,通过道德感化和谨慎的边防策略来维持和平,通过外交和防御来化解危机。
王道在于德化,而非武力征伐。
司马光亦深信“国虽大,好战必亡”,认为轻启战端会耗尽民力,动摇国本,就算要打,也应该先专注内政的发展,尽量避免战争,使国家富强强大之后再谈。
然而司马光也没办法反驳殷灵毓说的话,于是最后只能拱手,并未评判对错。
赵祯拍案叫好后便看着司马光的反应,如今看着他那虽未明言赞同,却也无从反驳的模样,心中更是提气。
司马君实这样固执的人,不也还是要被毓儿带着走吗?
他的女儿,果然就是最好的!
不够,还不够!
赵祯看着两个女儿。
他需要更多足够能托付的重臣,尤其是……更务实,更能接受他的女儿的臣子。
于是,几日后,几位重臣都在场时,赵祯“随手”拿起范仲淹从地方上呈来的奏疏翻阅,连连感叹,又放下奏疏,对侍立一旁的韩琦和晏殊叹道:“范希文虽不在中枢,然心系社稷,所陈之事,皆为国本,如今朝中诸事繁杂,西北边备亦需通盘考量,朕观希文之才,闲置地方,实属可惜。”
韩琦立刻领会了官家的意图,他刚把狄青甩给范仲淹,此刻正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位老友,自然乐得促成此事,便顺势道:“官家圣明,范希文老成谋国,深得众望,若召其还朝,参知政事,于稳定朝局,筹划边事,必有大益。”
晏殊虽与范仲淹在新政上有过分歧,但时过境迁,且他深知范仲淹的才能与品格,更明白此刻官家欲加强中枢力量的用意。
于公于私,召回范仲淹,平衡朝局,稳固国本,都是利大于弊。
于是亦微微颔首,缓声道:“韩相所言甚是,范希文乃国之柱石,此时召回,恰如其分,以其资历威望,入主二府,众望所归。”
文彦博与包拯交换了一个眼神,亦纷纷附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