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天都,宫阙皇城中。
出了极天殿,外界几乎无人知晓,当今皇帝已有数月未曾上朝。
十年前,皇帝新斩了谢怀铮,也曾意气风发、励精图治过一段时间。
他去除分封,推行州府,将天下设为九道,在九道均设立左右布政使司。
左右布政使分管军政二权,能绕过三省六部,直达天听。
又设立转运使、千珍阁,集中搜罗天下珍奇灵物,统一调配至紫薇学宫,以此培育修士大军。
治理妖患,打击邪道。
又将税法改革为三税法,即田税、财税、灵税等等。统计人口,轻徭薄赋,休养生息。
所有治理方案,皆在分权,又在集权。
也曾为百姓民生而颁布实令,诛杀贪宦,打击阉党……
种种举措,谁能说今上不作为?
可就是如此野心勃勃的皇帝,在大肆斩杀了一批贪官的五年后,却忽然改变了原先的作风。
他推行的所有改革,皆在无形中被逐步搁置。
天下九道,十八名左右布政使,虽可直达天听,然而日常军政奏报却始终难以绕过内阁。
首辅刘劭,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
世人皆称刘相,或称太师。
其出任吏部尚书,至今已足有二十年!
世上甚至未必有二十年皇帝,却竟有二十年吏部尚书,刘劭权威至此,谢怀铮死得不冤。
当然,以上种种秘辛,不在朝堂、不达到一定位置之人,通常难以看清。
世人也无从知晓,皇帝自从五年前起,就开始怠懒上朝。
从最初的每日小朝、五日大朝,到后来的取消小朝,只上大朝。
再后来,又变成了十日大朝、十五日大朝。
如此持续数年,再到今年,从年初二月起,皇帝竟连十五日一次的大朝都不上了!
可以说,除了特定的几人,譬如首辅刘劭、镇狱司指挥使公孙楚、清虚道宫玄明真人、紫薇学宫山长闻道元……
以及某一批皇帝的贴身宦官,朝廷内外,其余官员竟已有许久,甚至都没有见过皇帝的面了。
即便北疆大旱,皇帝竟然都不早朝。
一应国事,皆交由内阁处理。
在如此前情下,这一日,皇帝正召见紫薇学宫山长闻道元。
闻道元亦为当世大儒,其主张无极太极说,修行深厚,法理通透。
近来皇帝时常召集闻道元讲道,不谈苍生,只问长生。
皇帝问:“闻师,延寿之物朕至今也吃过不少,精力上自觉充沛,可不知为何,朕心中有所感应,寿限始终难以突破百岁。
这究竟是为何?
莫非真如当年的天圣国师所言,天子虽为人皇,却又为天所忌,不论如何也难以寿超百岁?”
闻道元面貌清癯,虽是花甲年纪,却满头青丝。
他颔下生有三缕长须,双目湛然有神。
有关延寿的问题,皇帝其实已经不是初次提问,然而纵是闻道元,也无法真正给予解答。
闻道元却也不急,他轻捋短须,语气和缓道:“陛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自来命格越胜,延寿越难。
陛下身为九五至尊,已是天下最贵。若要延寿,须得为人所不能为,成就千古未有之功绩。
如此方能打破天地烙印,纵使寿尽,也能千秋万代。”
这种说辞,闻道元同样不是初次提及。
可是皇帝却并不满意。
他苦笑道:“闻师啊,千古未有之功业,说来简单,可朕又从何达成?
浩劫渊上,朕难道不曾布兵?贪官污吏,朕难道不曾斩杀?
可是不成啊,凡是皇帝皆能如此行事,又如何称得上千古未有之功绩?
纵使真有如此功绩,朕也无需千秋万代。
朕只欲再延寿百十载!
闻师,你说,朕可能达成?”
皇帝目光灼灼,紧盯闻道元。
他已经越来越急躁,虽不明显,可是从每一次召见的谈话来看,他给闻道元的压力也是越来越大了。
这也是一种无形的博弈。
然而闻道元身为当世大儒,紫薇学宫魁首,却自有一份底气存在。
皇帝步步紧逼,闻道元则八风不动。
他微微笑说:“陛下不欲千秋万代,只想延寿,也同样应当达成千古未有之功绩。以此大功,打破天命。”
皇帝仍道:“可是千古功绩……”
话音未落,忽闻前朝太微宫中钟声骤响。
咚——
悠长的钟声宛若春雷,轰然炸响在所有人心间。
皇帝一惊,才侧头,便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满面堆笑,弓着背,踩着急促而又轻巧的步伐,欢天喜地说:
“陛下,陛下,大喜啊!”
这是皇帝的贴身大伴汪镇。
皇帝见他如此欢喜,方才陡然提起的心顿时一松,便听汪镇扬起声音说:
“陛下,天南道乡试,今科考场中,有学子一道策论生出紫烟。当时便见紫光冲天,气遏行云。
此乃是天大的吉兆啊!
可见陛下苦心为民,天地都生动容,否则又如何会降下这等吉星?”
说到这里,汪镇自己都感动了。
他忍不住抬起手背,轻轻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皇帝呆了片刻,随即大喜道:“气成紫烟,此言当真?好好好,快快快!是何等文章?速将文章呈来!”
汪镇自然是早将文章准备好了,虽不是原稿,却是他自己根据密符亲自抄录。
他双手将誊抄的文章奉上,皇帝抬手接过,正要自己细看,可一见到上头密密麻麻的文字,他又有些眼花。
当下连忙将文章递给旁边的闻道元,闻道元立刻接过。
闻道元心中也有惊异,气生紫烟的文章他并非没有写过。可写成此等文章时,他已是在冲击大儒境。
又何如眼前此篇,竟是一学子在乡试考场上写就。
大黎自从立国,数百年未见此等天骄!
闻道元看文章极快,他初时一目十行,不过数息,已是将全篇文章看完。
可片刻后,他又连忙返回过来,从头再将文章细读。
然后,他就越读越慢,越读越细。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不知不觉间,竟是将近一刻钟过去了。
皇帝哪里等谁等过这般长时间?
初时还有耐心,后来就有些皱眉。
但眼前毕竟是闻道元,皇帝终究不敢催促太过。
他便只能再三忍耐,直到再也忍不住出声:“闻师……”
却忽见闻道元面上神情舒展,陡然一声大笑:“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