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鬼市,鬼怪熙攘。
陈叙畅想仙道,面上不露痕迹,心中却思潮起伏。
他意在那一截枯枝般的【先天灵根】残骸,漏海翁不识此物,四周鬼怪也只将其当做枯树烂枝。
陈叙想要得到它,但越是这个时候,却越要沉住气。
众鬼推推挤挤,在不远处瞧稀奇与热闹。
鬼物的世界有时也是寂寞的,枉死城中没有集市,没有日出,只有夜夜难以止息的阴风与哭嚎。
好不容易捱到初一,能从枉死城中出来,入这黄泉大集,许多鬼物自然便忍不住释放情绪,露出鬼性。
它们不敢闹事,但会哄闹尖叫,嬉笑讽谑。
兴起之时,有些鬼甚至能将自己的脖子扭成麻花。
“你们瞧,那吊死鬼又摆炉子又摆陶瓮,这难道竟是要当街做鬼食,拿给漏海翁吃不成?”
“世上什么鬼食能叫漏海翁的嘴巴不漏?连咱们集上赫赫有名的幽冥小面都做不到,这吊死鬼这般瘦,一看他生前就不是做厨子的料。
一会儿做出来的鬼食再从漏海翁下巴漏出来,漏海翁定要揪住他,夺他百年阴寿!”
“桀桀桀,夺阴寿……”
“蠢鬼自己作死也,嘻嘻嘻!”
……
鬼叫鬼啸,凄雾漫漫,天光昏黄。
漏海翁双眼大如铜铃,尖牙利齿笑得满嘴寒光。
“小鬼,你听见了没有?”他咧嘴笑,“他们说得没错,你若是要用鬼食来买某家摊位上的物件,这个某家是愿意的。
可你的鬼食若是无法叫某生出舌头,某便要取你百年阴寿……若是阴寿不足,你便会死!
鬼死为聻,真灵尽灭。
死罢了,你便什么都没有了。”
四周鬼啸应和:“什么都没有了,嘻嘻嘻……”
托盘鬼急得团团转,它倒不在意陈叙死不死,但它怕被陈叙牵连,也怕自己再也吃不到赤朱丹衣。
偏偏陈叙哪怕是摆下了炉子,又当着众鬼的面凭空投入了一缕泉水放到陶瓮中,也依旧用御灵术死死牵制着托盘鬼。
一分一毫都不肯放它离开。
托盘鬼只能又急又恼,徒呼奈何。
不远处的街道边,有鬼伸长脖子来看。
也有鬼趴着身躯,还有鬼索性将自己的一双眼珠子扣下来扔到地上。
那眼珠子蹦蹦跳跳来到陈叙身边,鬼群中,便有个好事鬼手舞足蹈地描述:
“呼,他在烧水。”
“这莫不是要做羹汤罢?清汤寡水的,能有什么好吃?”
“嘶,还真是熬粥啊,那放的是什么?哦,是人间的灵米,不是咱们的万荒鬼煞米,啧啧,这人间的灵米……哎哟,咱们寻常可承受不住哩。”
“他熬粥速度怎地那般快?那炉灶里的起的火焰好热,好烫……咦,我要离远些!”
眼珠子蹦蹦跳跳又往回跑,好事鬼嘶嘶尖叫。
众鬼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你们说他到底能不能成?”
“噱头这般大,必定不能成。但凡能成大事的,譬如咱,那都是极为低调的,嘻嘻嘻……”
议论声中,方才还在嬉笑的那鬼正被众鬼哄闹嘲笑。
“你那是低调吗?你那是没得本钱高调,好不要脸……哗,好香!”
也不知怎地,忽然便有一缕说不出的清香从前方那红泥小火炉中细细密密地传出。
初时,那清香之气似有若无,有些鬼物修为低些,不甚敏感,便恍惚未曾闻到。
后来不知怎地,那香气便如一段密雨悄来,又无声无息,潜入到了弥漫在整个黄泉鬼市的凄迷烟雾间。
等到骤然爆发,嗅闻到这缕清香的鬼怪便越来越多。
有些鬼一闻,当时便呆住了。
那是怎样的香气?
鬼市中心,一名浑身靛青、头角狰狞,腰间佩戴着一柄雁翎刀的刀客鬼忽然就睁开了眼睛。
这刀客鬼能在鬼市内三圈摆摊,自然是修为卓越,非同寻常。
他盘膝坐在摊位前,本来正闭目养神,懒得理会外物。
尽管另一侧不远处似乎是有阵阵喧闹声传来,听起来极为热闹,但是鬼市之中,又有何处不热闹?
刀客虽已为鬼,持刀之心却从来未变。
他不屑与庸碌之辈为伍,更懒得在愚蠢的琐事上浪费时间。
直到此刻,他嗅闻到那一缕袅袅而来的清香。
那究竟是怎样的清香?
刀客眼睛睁开,鼻翼轻动。
这一刹那,他的眼神却是有些迷离的。
因为他恍惚只感觉,自己闻到的似乎是不知多少年前,离家那一日清晨,妻子端过来的那碗米粥——
清淡的米粥,蕴含人间五谷的香气。
在那个离别的清晨,是刀客此生所闻到的最后一缕、纯净的食物清香。
微黄的米粒,流动的粥水,朦胧的晨光,还有那一声温柔的呼唤。
刀客豁然便站起身,连自己的摊位都不管了,急匆匆就循香而去。
四周尽是嘈杂议论:“好香!怎地这般香?香得我都想起我家那个死鬼了。”
“呜呜呜……这是翟府大宴啊!老朽此生吃过的最香的那场宴席,便是翟府大宴。可惜只那一次,那次之后再不得闻。”
“这莫不是万荒鬼君那一年在万荒城摆下的宴席?这真是煮粥吗?怎地叫我想起了那场鬼宴?”
“胡说八道,这分明是人间的食物,是我娘给我煮过的粥,便是这个味儿!
呜呜呜,娘啊,可怜儿我死得早,您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再也见不到您了……”
众鬼或哭或闹,刀客鬼全不在意。
他只是腰间佩刀,宛如旋风般拨开群鬼。
其间又听到有鬼激动高声:“我不曾闻过这样的香气,这莫非便是传说中的仙人之食?好香,我好似要登天了……”
最后,他走出拥挤的鬼群。
见到一个摊位前,相对坐着两个形貌俱都十分有特色的鬼。
一个是鼎鼎有名的漏海翁,另一个却是身躯分外瘦长的吊死鬼。
那吊死鬼一袭白衣,瘦骨伶仃,直如竹竿般。
他身前又放着个红泥小火炉,此刻,他一手端碗,一手正拿着个长柄木勺,从那陶瓮中舀粥。
洁白的米粒似乎在粥水中开花,其上点缀了数颗鲜红的赤朱丹衣。
吊死鬼舀粥的动作却不似是厨子,竟有种泼墨山水般的写意。
粥水滚滚而下,清香越发袭鬼。
眼看吊死鬼便要将那一碗粥递给漏海翁,刀客鬼顿时头脑一热,脱口便喊:“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