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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旧时王谢(感谢云光侵履迹盟主!)

    夕阳斜照,林涛将翠色洇染云霞。

    山沟中响起几声蛙鸣。

    乌鸦道人时不时扭头看向观门,把周奕的目光也吸引过去。

    可始终没见谢老伯的身影。

    倏忽间日落月升,暮色四合。

    “会不会出事了?”

    “不会。”

    鸦道人摇头:

    “南阳郡城势力盘根错节,故而明争暗斗,这田间地头他们却瞧不上,所以没什么歹人。偶有从冠军城流窜过来的匪盗,都被我当肥料埋到山里去了。”

    “对了,”

    他将目光转了过来:“待我将五庄观交给道友,还望顺便守这一方平安。”

    “这些农人们秉性淳朴,常送菜蔬鱼米到观里,也算香火情分。”

    周奕欣然道:“这是自然,我对付贼人的手段可残忍得很。”

    乌鸦道人用哑嗓压出几声难听的笑声。

    又过去半炷香,观内次第点亮烛盏。

    山风呼啸,鸦道人去货仓抱来风罩挡风。

    待他从货仓回来时,发现周奕站起身凝望门口。

    月光下,正有人影扛着锄头,踏着碎银慢悠悠走来。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五柳先生的诗句在此刻具象。

    灯火渐近,来者面貌越发清晰。

    那是位满头银丝的老翁,皮肤呈现古铜色,右手把着右肩上的锄头,左手提着串满鲜鱼的柳条。

    “鸦道长”

    老翁话到半截,忽注意到周奕,眼角笑纹:“哟,今日竟有贵客。”

    他放下两条鳊鱼,又解下锄头末端挂着的野菜分了大半。

    “你们聊,我且先走。”

    “慢着,”鸦道人与他熟得很,熟稔地将鱼与野菜兼得,“这贵客特来寻你,我只是半道将他截来。”

    周奕温声道:“可是谢老伯?”

    老翁拄锄点头,沟壑纵横的脸上皱纹堆叠:

    “老朽谢季攸,小道长,可是我儿托你来的?”

    周奕略作沉吟:“也算是吧。”

    谢老伯长叹一声,接过鸦道人递来的粗陶茶碗,浑浊眼中早已了然。

    “犬子.临走时说过什么?”

    周奕正色道:“其实我与令郎素未谋面,只是遵照一个约定将家书送到这卧龙岗。”

    说话间,将那家书从油纸中取出,双手奉上。

    周奕欲要宽慰,却被鸦道人扯着袖角拽到一旁,又移来一把竹椅给老翁坐下,再将灯盏靠近。

    灯影幢幢映着老翁侧脸。

    谢老伯颤巍巍拆开火漆,纸页沙沙声混着夜虫低鸣。

    周奕与鸦道人喝了好几盏茶,谢老伯不知将信看了几遍。

    信纸折痕愈深。

    蓦地,他闭上双目。

    山风穿堂而过,忽起身揭去风罩,将书信放于火头,信笺触火即燃。

    周奕眉峰微动,瞥见鸦道人垂眸捻须,终是默然,没去劝阻。

    这万金之书,顷刻化作青烟。

    余下灰烬,再没了万金之重。

    谢老伯用布满老茧的手一攥灰烬,烬成碎粉,山风一吹,便在他掌心散开,化作了鸦道人《清净妙经》中所谓的“空”。

    “妙极!”鸦道人拊掌,“谢老头你既逾古稀,何苦再添块垒?”

    “况这是令郎自择之道,求仁得仁,虽寿短而意长。他既无憾,君若抱憾,反成其憾。”

    谢老伯点了点头,“多谢。”

    “这两年若无道长开导,我恐怕难以走出来。”

    鸦道人笑了:“你赠我《洛神十三行》,为你做这点事情又算什么?”

    谢老伯没应他的话,转头看向周奕:

    “小道长,老朽这封信烧的对吗?”

    “对,”周奕目送飞灰,“这一烧,令郎便知晓此信被您瞧过,可以放下这桩心事。”

    谢老伯问:“不知道长怎么称呼?”

    “可叫我易道人。”

    老翁又将风罩扣上烛盏,火光安定下来。

    他望着烛火苗头上的淡淡黑烟,幽幽说道:“可曾听过陈郡谢氏。”

    一旁的鸦道人纯纯看好戏。

    周奕神色微凛:“旧时王谢。”

    “嗯,旧时王谢,说的不错,此刻回望边荒,正是旧时气象。”

    谢季攸道:“我祖上是谢家家臣,追随谢太傅。”

    谢太傅,自然就是江左风流宰相谢安。

    老人继续说道:

    “后来与谢玄将军一道征战前秦,谢玄故去后,先祖便与谢府家将头领宋悲风追随刘裕,为救谢道韫与孙恩一战。”

    周奕越听越惊。

    宋悲风乃是天刀宋缺的祖先,也就是当下岭南宋阀的祖先。

    谢季攸继续道:

    “我家祖先早年跟随谢玄,这位北府兵的统帅当年可是南方第一剑术大家,家祖自然也学得一身剑术。”

    “可根据他留下的书信,自从与天师孙恩一战,领教过天师的武功后,自言武道之心破碎。”

    “从此远离世家门阀,来到这南阳清净之地,一直到我这一代。”

    “我儿因知晓祖上之事,心念淝水之战,久慕兵阵,终至.”

    余音化作山风呜咽。

    乌鸦道人面色如常,显然早就听过。

    而周奕这位特殊听客,内心实在是波澜起伏。

    谢玄、孙恩、边荒传说.

    我也是天师啊

    一种奇妙的感觉浮上心头。

    乌鸦道人忽打破沉寂:“谢老头,明日贫道便辞别卧龙岗,去寻家师祖地,追求武道突破,此地我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谢老伯身形微晃:“你”

    他见到儿子书信时的反应似乎都没这么大。

    “嘎嘎!”

    乌鸦道人怪笑起来:“看来老头你是舍不得我,明日饯行,快将你藏了许久的美酒拿出来吧。”

    他又朝周奕示意:

    “你也不用担心,这位易道友往后便是五庄观的观主,这卧龙山上,你总不缺个说话的。”

    周奕心念几转。

    这乌鸦老道,果然不止是将五庄观托付给他那么简单。

    不过,想到有这样一个安身之所,

    这一点点小心思,也都是情理之中。

    “唉,鸦道长,你这也太过着急!”

    “我做事就是这么干脆。”

    “罢,”谢老伯无奈,“将鳊鱼暂养缸中,明日整治酒菜。”

    他转脸看向周奕,一脸诚恳:

    “易道长,感谢你长途跋涉,将我儿家书送到。老朽心中再无挂牵,往后平淡度日,足以安享余年。”

    “家中还有一些祖物,便作回报,权作谢仪。”

    周奕摆了摆手:“不必不必。”

    “我遵照约定而来,并不是贪念老人家的回报。”

    他这么一说,一旁的乌鸦道人立刻插话:

    “去吧,谢老头留着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带到土里面更没用。”

    “我卖关子说要恭喜你,你若不随他去,倒像是我恭喜错了。”

    周奕汗颜,老乌鸦说话也太直了。

    谢老伯却早就习惯:

    “易道长,随我来吧。”

    话罢扛着锄头领路。

    乌鸦道人将踌躇的周奕一推,周奕回看他一眼,举步跟上老人。

    这时,乌鸦道人站到门口,倚着斑驳门柱。

    盯着谢老伯的背影长松了一口气。

    眼中萦绕着心安之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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