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登莱山集,皮货市旁的客栈里面。
一个身上还带着些野物皮毛气味,身材敦实的汉子,关上自己房间的门,却又趴在门缝后面,往外观察片刻,然后走到窗边,四下巡视一圈。
确保房梁、床底,也都没有藏人,没有藏可以窃听偷窥的符咒异物。
随后,他点亮烛火置于桌面,滚到床上,被子蒙头,在被窝里摸出了一块水晶令牌。
这块令牌,晶莹剔透,如同净水凝冰,不过半个巴掌大小。
正面是一个乱发如蛇,双眼暴突,口咬宝剑的夜叉恶鬼,一脚抬起,手举钢叉,作舞蹈姿态。
反面中心处,是一个精细莲花图案,周围飘着朵朵火焰花纹。
汉子在被窝里,用右手拇指的指腹,摁住莲花,默默念咒,念了半段之后,又换左手拇指按上,将后半段念完。
此人正是来自庆圣寺的探子。
登莱山集横亘数百里,周边多为丘陵地貌,商队船队,江湖中人,往来非常频繁。
外界的一两个探子要想混进来,可选择的路径太多了,绝难被发现。
这个探子,就是在高老太君送礼抵达之后,走另一条路,混入皮货市。
此刻,被窝的黑暗被微光驱散。
水晶令牌,内部仿佛装着液态黄金,从底部开始上涨,最后黄了一半,璀璨美丽。
“一半的刻度,也就是六个时辰。”
汉子心中暗想,那个楚阎王还真是越来越痴迷“铜寿仙”的研究了。
庆圣寺确实没有在铜寿仙身上暗藏什么邪术手段,以防弄巧成拙,反而引起警惕。
但是这件宝贝当初落在他们手上,也是被翻来覆去的研究过。
铜寿仙的气机被催化,内部经脉构造,重组新的经络图,展示细节的时候,会散发出一种波动。
庆圣寺自有一套法器,专门用来远远的检测,这种细微波动是否存在。
水晶令牌以自身象征一天的总刻度。
持有者想要知道这一天之内,铜寿仙被激发了多长时间,只要在晚上念咒做法,查看一下就行。
铜寿仙初到楚天舒山庄里去的时候,似乎还是心存戒备,一天里研究的时间,并没有太长。
可是这一个多月下来。
铜寿仙每天被催发的时长,明显是节节增长。
到最近几天,基本是稳定在每天都有六个时辰以上。
探子心中有点窃喜,但更多的,其实只是一种不必直面阴云的放松感。
楚天舒一战之中,全灭三大得道者,阎王这个名号不胫而走。
探子既是庆圣寺中人,对于佛陀菩萨,阎罗天子的存在也要更信三分,想到要来这里打探消息,心中也是忐忑不安。
既然楚天舒沉迷于“铜寿仙”的研究,那他们这些探子被碰上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
没着没落的那颗心,总算可以安生一些。
实际上,除了这个探子,庆圣寺还派来了其他人手。
除了庆圣寺一家,也有许多别家的探子,如今正在积极活动。
楚天舒占了沈明来的庄园,那自然就是最值得关注的一个地方。
对彭城酒馆里里外外,周边大半条街有哪些风吹草动,也是一点都没被落下。
最近酒馆街的生意火爆,几乎都是因为江湖散人们在此歇脚。
也是因为楚天舒的山庄,对外贴出了招揽门客的消息。
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听说累计已经有两千余人,通过考验,被招入庄中。
五湖四海的散客闲人,还有不少,听到消息之后,正在往这里赶。
江湖上新崛起的高手招揽门客,是很常见的事情。
门客不同于弟子,加入山庄,未必会得到多高明的武学传授,但是至少会指点几手,而且,也总算是有了个靠山。
对于很多厮混经年,仍然心怀不甘的江湖散人来说,这已经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何况,这位庄主,大约是天下间最强的一位庄主,眼看着就快是个江湖巨头般的人物。
很多人不惜跋山涉水,都愿意赶来一试。
楚天舒设的考验,标准不算太高,但却是比较全面的,还有一些看似无稽的问卷。
那都是老家的智慧,从问卷答案,可以测一测,心理方面有没有什么明显问题。
但这种设置,想要做到百分百的筛选出人品如何,那也是不可能的,只能算是个粗筛。
因此现在,山庄里收的这些人,就算不是泥沙俱下,蛇鼠一窝,至少也是三教九流,性情殊异。
各方的探子,都注意到这一点,但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新崛起的高手,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做派,大度能容,势力发展的才快。
真要是像黄山祖师那样,收徒精挑细选,选了之后,又担心徒弟日后的前程,计算着徒弟能分到多少资源。
那纵然是堂堂飞烟神枪,南朝六宗之一,至今传了数代弟子,势力也没怎么能出黄山所在的一郡范围。
而且,根据探子们听到的消息,楚天舒对于新招来的门客,也并非是一味的包容。
同样有几回立威之举。
还有,听说,每次指点那些门客功夫的时候,楚天舒都置身在湖上小筑,屏风之内。
门客们在岸上演练功夫,一一得到指点。
只闻其传音飘渺,而难见其人。
这种不随意亲近的态度,就显然也是在给所有门客立规矩了。
探子们日日打探、揣摩这些消息,传信回去,又重新接到各种指令。
新来的江湖散人,都是哪些背景,有哪些过往事迹,投入庄园会不会被重用?跟自家有没有仇?
有没有可能,被收拢为新的暗子,将来帮忙提供庄内消息,这些都是探子们要办的。
因此,他们也注意不到,一些根本入不了大派高门眼界的升斗小民。
明月高悬。
深谷之中。
最近这一个月,谷中已有大量的毒藤乱草被铲除。
倚靠那些参天古树,很快建立起新的简陋屋舍,每个屋子里面,都会住十名门人。
原本的那个小村落,就是在地势较高,较干燥的地方,昔日的村民们也有自己的智慧,知道这种地方,蛇虫鼠蚁总要少些。
楚天舒站在那松树妖的一根横枝上,足以眺望所有新建的屋舍。
虽然已经入夜,但还没到休息的时候。
数千人在其间活跃,勤勤恳恳的练功习剑。
“这么多人……”
树下的陆元德,还是有点想不通,“各方的探子,真的不会注意到,登莱山集少了这么多人吗?”
楚天舒微微一笑。
“这些人,要么是四处乱转的孤儿,过几年如果不死的话,就会变成闲汉杂工,是整个登莱山集,数量最庞大,最不起眼的一类适龄少年。”
“要么,则是来自萧、侯等世家,在这里安插的产业。”
楚天舒想了想,找了个具体的例子。
“比如,萧家的采石场,近来每年营收的总额度,其实,比发放给所有工匠的工钱总数,多出三十倍以上。”
“我给所有工匠苦役加工钱,相当于他们原本的三倍。”
“然后,在各行各业之中,让大家推举自家信服、人缘好的一个人为副职,再推一个精明的,本来就熟悉行业内运转方法的人为正职。”
“如此级级向上,取代原本各级的管事。”
陆元德一点就通,笑道:“在外人眼里,这只是你在收权,培植心腹,收买人心,把各家产业化为己用,十分正常。”
“而实际上,从这些人数巨大的变动之中,你完全可以抽调出一部分人来,不知不觉的送入山谷?”
楚天舒温声道:“不错。”
“而且,那些工匠苦役家中,也有适龄的儿女。”
“他们的工钱大涨,发之后,赶紧出去买粮食,是普通百姓最正常的举动。”
“实则这些粮食琐物,却有一部分,被他们的儿女带入谷中,供应众人练功的消耗。”
陆元德啧啧称奇。
每日大家做饭的时候,用的还都是楚天舒传授的什么无烟灶的做法,在谷外,根本看不到这里有数千人生活起居的炊烟。
楚天舒俯瞰山谷,心中也在盘算自己打造势力的各个步骤。
山庄那边,他其实去得比较少。
大多数时候,躲在屏风后面的都是被兵魂掌控的铜人。
那些江湖散人,本身就有一定的武学根底,铜人教导他们,只教导基础。
补足基础对他们来说,恰是日日都会觉得有进益,对将来也有好处的事情,但是在杀伤力上,并不会有一蹴而就的提升。
反观在山谷中这些弟子。
他们入门,学的全部都是夺命十三剑。
这些人的身家背景清白,家人做工种田,有底层生活的经历,更容易唤起对普通百姓的同情。
对这些人,楚天舒花的心思更多,将来同阶之中,也必是战力颇为出众的人物。
待两股力量照应之后,江湖散人中有品性行事不出格的,也自可得到更高明的功法传授。
如此,才是楚天舒为自己的门派立下的基调。
“铜人迷惑外界,我主要在这里经营,双管齐下,各方面进展都还算顺利……”
楚天舒站在树上,心思渐渐澄净。
从发展门人,蒸蒸日上,那种充实快乐的心态中,水到渠成流转到一种闲暇舒适的心情。
“飘蓬天下桃李图,传道授业解惑,助益自我修行……”
这个效果,已经被结合到现在的《山人煮日真经》里面。
楚天舒最近培养的门人多了,渐有所感。
他最初以为,这种效果可能有点类似釜山地藏庙那种香火信念,不过,因为是传道授业解惑,从徒弟身上收到的反馈,肯定要比地藏庙的香火纯粹一些。
现在他真正体会到这种注意修行的感觉,却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飘蓬天下桃李图,并没有采集别人念头。
更像是在修炼一种“名师位格”。
就像是一朵飘蓬花,有着很多的绒毛,才方便乘风而起。
如果把名师的位格,也比喻成一朵飘蓬花,那么,每多为一人传道授业,就对于这个人的生涯造成了一次影响。
这种无形的影响力,就像是从自身新长出来的一丝绒毛。
常人是察觉不到这种影响力的,不懂得保养,维持,绒毛很快就会自行消散。
而修炼飘蓬天下桃李图,登堂入室的人,却能够保存住这些“绒毛”。
绒毛越多,乘风而起,越发轻松,与风的交互干涉也越强。
这就是利用名师位格,能吞吐更多天地元气,助益修行的原因。
采集念头,是一种最直白的交换方式,采集者与被采集者的念头,都没有经过更巧妙的变化。
如果,自身得到的回报,远比付出的多,只能证明是汲取了别人的力量,总会因为杂质而苦恼,也会对自己的门徒发展,有不利的影响。
而名师位格,本质是靠着传道授业这个过程,对发源于自身的力量,进行诱导、变形、维持、进化。
让自身的“性”命形态更为奥妙,又不会影响自己的门人。
只不过,这第二条路,比采集念头还要虚渺的多,平均的入门难度,高了不止一筹。
“可是,一旦入门,这第二条路所带来的,既浩大又纯粹的感觉,却又是第一条不能比拟的了。”
楚天舒目光灼灼,看向空中明月,右手平伸,仿佛要托起一抹轻纱般,托着月光。
他原本已经能够做到,以月浊之力的刺激,令肉身自生种种药性,调和化解,不受污染。
有名师位格的助益后,他更有了一种,可以把月浊之力当成大剂量主药的感觉。
所有肉身自生的药性,只是辅药,却能调和,使“主药”的药力,更顺畅的转为对自身有益。
陆元德躺在树下的藤椅上,静静的看着。
在他眼里,楚天舒浑身都已经披在了一层明显的月光之中。
悠长的风声,伴着月色云影,张弛有度。
仿佛,这人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渴饮月华。
“月光亦可入药么……”
陆元德心中闪过一些念头。
“日精月华,这也叫内丹。”
“到底,内丹,是在人体内炼成了一颗丹,还是把人当成天地间的一颗丹。”
“乘日月文武火,借东南西北风,浮游四方,无暇无缺……”
陆元德忽而深吸了一口气,极长极长的吐了出去。
紫气伴着银芒,从他口中蒸腾起来,沾了空中月光,又如灵芝般急收而回。
楚天舒早有所感,目光转向树下。
只见陆元德,面色涨得通红,随即,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额头、两颊、下巴等各处,透出不同颜色的光斑。
彩光还在移位流转,光斑大小各自变化。
“老陆,你有点太莽了吧……”
楚天舒心知,陆元德在内功方面的修持,本来就只差了临门一脚,已经能够感知到天地精元。
他若实在有心,其实也已经到了足以尝试突破的程度,只不过,失败的可能性很大。
能感知,和能吸收,终究是有很大区别。
可刚才,老道居然趁着楚天舒吞吐月光的时候,自己蹭了一抹月浊之力下来。
这下也算是成功把一股天地之力吞入腹中了。
但这消化难度,比正常天地之力,还要离谱。
楚天舒仔细盯着,倘若陆元德有自爆的征兆,立刻便要出手,用浑厚功力,把陆元德全身控住。
谁知,陆元德足足憋了半刻钟,脸色依然跟个灯球似的闪来闪去,看情况是不太好,但也没炸。
“咦?”
楚天舒心头一动,“树道友,给他撒一波松露。”
松树另一根树枝探出,在陆元德上空抖了抖。
细露飘洒,落入老道体内。
老道两眼一闭,脸上光色渐退,徐徐吐出一口白烟。
“你还真把那股月浊之力炼化了?”
楚天舒双目发亮起来,“但你好像没突破呀。”
“贫道肢体重创,经脉沉疴,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丝。”
陆元德睁眼,由衷的欢喜,“但下次再试,我已经大有把握。”
“而且,领略了这层月光入药,文武火锻炼升降的道理,从求道神农转到内丹之法,许多疑难关隘,都有了解法。”
楚天舒也十分惊喜:“哦?”
《山人煮日真经》的简化,是个大工程,他练到现在,还没有太多头绪。
倘若陆元德,真从别的角度补足了三流到一流,抗衡月光污染的问题。
那楚天舒也省掉一个很繁琐的任务。
陆元德张口欲言,只觉腹中千言万语,不禁道:“用嘴说,感觉太乱。”
“贫道左手已经可以活动,待我以笔墨整理出来,编序归类,再跟你详谈!”
他说话间,身周气息一动,连人带椅,浮掠出去,十丈开外方才落地,再度掠起。
楚天舒看他急不可耐的回了住处,精神前所未有的旺盛,也不由为他高兴。
“哈!”
笑声方出,楚天舒袖中传出一声针尖轻颤。
“是酒馆那边?”
楚天舒心中暗自有些猜测,凝出一团碧绿水球,送给松树吸收,信步闲庭,离开山谷。
彭城酒馆还没关门。
月色和灯光,在门楣处交迭,最是明亮。
楚天舒走到这里时,已经听到大堂里咕咚咕咚,有人正在大口灌酒的声音。
进去一看,老书生果然在桌边拿了个小杯品酒。
但那正在痛饮的人,看侧脸还是个少年模样。
以铁冠束发,宽袍松散,肩头手肘袖边的衣料,全是褶皱,喝的却不是酒,只是拎了个大茶壶。
桌上还放着许多刚啃干净的肉骨头。
看来是肉吃多了,灌点水换换口。
“舒坦!”
少年一回头,站起身来,摸了摸肚子,笑道,“这位就是楚兄弟吗?我是萧凉,快请坐。”
楚天舒拱手道:“侯爷大名,如雷贯耳。”
“哎呀,客套话就别说了,听着怪别扭的。”
萧凉放下茶壶,又拽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碗。
“之前联络的时候说,很快就能来见你,结果是我失约,拖延了一个多月,先罚一碗酒。”
萧凉语罢,又把那酒牛饮而下。
楚天舒看他举止,深深觉得,他不是想罚酒,纯是刚才喝茶没喝够。
无论喝茶还是喝酒,萧凉都没有一般江湖豪客,让水从嘴边往下淌的习惯。
他是真把每一滴酒水都灌进嘴里,吞了个干净。
“侯爷第二次联络的时候提到,是遇见急事,要缓上几天来相会。”
楚天舒顺势在桌边坐下,也有点好奇。
“却不知究竟是什么急事,足足能让天下第一剑,耽搁一个多月?”
萧凉放下酒碗,默然少顷,面上有些寂寥。
“因为,黄老头在他闭关的地方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