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晴在冶金厂招待所不是等了一天,而是等了三天。
连续等了三天都没得到李学武的回复,她的耐心和信心消失殆尽。
这三天她的生活可以说很好,非常好,到饭点了有服务员敲门提醒,房间里的床铺和被褥也很舒服。
卫生间里有全套的洗漱用品和卫生用具,就连睡衣都准备了一套。
别看她是中财的高材生,但要说见世面,她承认自己是个土鳖了。
这辈子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着这样服务标准的招待所,在她的认知里,招待所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房间每天打扫一次,洗衣帮助晾晒,吃饭不用花钱,一荤一素一汤一饭,她可从未听说招待所还有些免费擦鞋服务,这当真是闻所未闻。
可就算是如此优渥的生活,她心里想着自己的未来,这饭菜再好也吃不好,这房间再好也睡不好。
第一晚因为旅途劳顿,再加上李学武的安慰,她足足睡了个好觉。
可从早晨起来坐等到了晚上也没接到通知,第二天又是如此。
第三天她真坐不住了,再这么等下去,等来的就是分配通知书了。
就在她下楼准备去办公区找李学武的时候,正巧在楼梯间遇见了上楼来找她的那个叫张恩远的秘书。
“苏同学,是要出去吗?”
张恩远微微仰起头看了她讲道:“秘书长让我通知你过去一下。”
“啊,好,我这就可以。”
苏晴的表情明显带着惊喜,又瞄了几眼这秘书的表情,她想看出结果如何,只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就这样,她随着张秘书下了楼梯,出门便见那天载着他们来招待所吃饭的那台高级轿车停在门口。
“上车吧,别让秘书长等了。”
张恩远看她的目光始终带着疏远,说话的语气倒是显得很和煦。
就这么不冷不热地帮她打开了后车门,抬手示意她可以上车了。
“谢谢——”
苏晴怀着迎接审判的心情,忐忑地上了汽车,坐在了后排座椅上。
张秘书依旧是在副驾驶,同司机两个人没有半分交流,就这样,在紧张、压抑的气氛下来到了办公区。
下车,走进办公楼,这里的氛围就像是一堵墙,苏晴完全感受不到它们的温度,看那些路过的办公人员同张秘书打招呼,也像是戴了一张面具。
面具,虚伪的笑意。
张秘书也同样如此,只不过他的面具更真实,看起来更真切。
苏晴在看其他人的时候,那些人的脸上像是涂了一层水雾,模糊不清。
一楼、二楼、三楼,就在三楼的走廊的东头,那是李学武的办公室。
张秘书一直都没有同她解释什么,也没有介绍什么,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语。
重新站在这间办公室门口,依旧是张秘书敲门带着她走了进来。
“秘书长,苏晴同学来了。”
“嗯,设计院的同志几点到?”
李学武看了看手表,抬起头看向张恩远问道:“上午能来得及吗?”
“这个还不确定。”张恩远没有管苏晴,而是走到办公桌的一侧微微弓着身子轻声汇报道:“如果火车没有晚点的情况下,他们应该在上午十一点钟左右赶到,否则就要延后。”
“那就等他们来了再说。”
李学武将手里的文件放在了一边敲了敲,示意张恩远说道:“勘察院给出的结果不太理想,只能建九层。”
“那整套设计方案都需要推倒重做?”张恩远微微惊讶地讲道:“这耽误的工夫可就大了。”
“苏晴,过来坐吧。”
李学武捏了捏眉心,点头对张恩远说道:“现在的技术还无法应对这种情况,这不是人为能干预的。”
“这样,你先联系一下工程建筑公司那边,还有勘察院,等设计院的同志来了碰个头,一起讨论一下。”
他有些疲倦地点点头,示意张恩远可以去办这件事了。
张恩远得了命令,收拾好了那份报告,回头同苏晴微微一笑,这才出了办公室。
不温不火,矜持有度。
不提第二次来李学武的办公室感受到此前从未见识过的威严与压力,就是所见所闻李学武身边的这些人,她都觉得自己此来钢城是上了一课。
“等着急了吧?”李学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打量着对面的苏晴说道:“听说你昨晚没有休息好?”
这话说的苏晴微微一愣,随即表情多了几分慌张。她真的没想到,李学武会有如此大的能耐,竟然能知道她昨晚睡好没睡好。
那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您这么忙,还能关心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她努力平和了心态,看着前面讲道:“我有点焦虑。”
“嗯,忙确实是忙,刚刚你也看到了。”李学武抬起手示意了一边的文件说道:“集团要在亮马河工业区建设一座招待宾馆。”
“设计院给出的层高是十一层,可勘查院给出的实际数据只能支撑九层高的建筑物。”
他看着苏晴的眼睛讲道:“这就是先干活后调查的结果,事倍功半,劳而无获。”
苏晴的情商很高,似乎已经听懂了他话语里的深层含义,这会儿微微低下头,脸上难掩失落的神色。
“这几天见了几次工程方面的专家,不过你的事我也还记得。”
李学武话锋一转,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了过去,道:“单位可能不合你的心意,但却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好的选择。”
“李哥——”苏晴突然惊讶地抬起头,她没想到李学武还能帮她。
眼前带着红星钢铁集团红色抬头的公文纸上有手书的一封介绍信。
介绍信上有她的名字和基本信息,以及所推荐的单位和接收人。
最后落款处正是眼前这位红星钢铁集团的秘书长,是她需要仰望,是她生活里遥不可及的大人物。
“李文彪在离开前同我提到过你,说你的情况有些困难。”
李学武很直白地讲道:“他让我在你为难的时候照顾一下你。”
“对不起——”苏晴没敢去拿桌上的介绍信,而是重新低下了头。
“李文彪不是跑路了,也不是出事了,而是有工作要做。”
李学武表情淡淡地看着对面的姑娘讲道:“他有他的工作,你也有你的选择,你完全有权利选择属于你的生活,在这一点上你没有任何错。”
“所以不用说对不起。”
他伸手将那份介绍信往前推了推,讲道:“我已经同司机交代了,他会送你去火车站,一会儿回招待所收拾一下,今天就回京城去吧。”
“李哥,我——”
苏晴红着眼眶抬起头,眼泪就在眼眶里含着,声音都有些颤抖。
李学武很是理解地点点头说道:“好好工作,有些事就得向前看。”
“嗯,谢谢您——”
苏晴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哽咽着说道:“没有人愿意、也没有人能帮助我了,我谢谢您——”
李学武没再说什么,只是打量着她,这是个坚强的姑娘。
张恩远出现在了门口,用问询的目光看了过来,等着李学武的吩咐。
“李哥我就回去了,再见。”
苏晴郑重地收好了那封介绍信,再次给李学武鞠了一躬,这才抹着眼泪出了办公室,同张恩远下楼去了。
楼下,刚刚送她来的那台车依旧等在那里,司机站在车前面抽着烟。
同刚刚上楼时的心情迥然而异,这会儿拿到介绍信的苏晴好像突然看见了天空,眼前的世界也有了色彩。
来时看见的那些脸上蒙着一层水雾的办公人员这会儿她也能看得起对方的表情了,也不都是虚伪的笑意。
再看向张秘书的表情,也不是带着一层高级面具,反而多了几分真诚。前后有如此差别,且差别如此之大,或许不是对方虚伪,而是自己的世界不够真诚。
再看向车前站着的那司机,发现那人目光有些躲闪,似乎是在偷看自己,却又不想被自己看见。这更让她怀疑,仔细瞧过两人似乎在哪见过。
“小于会送你回招待所,回京的车票秘书长已经帮你准备好了。”
张恩远很是周到地将一张车票递到了苏晴的手里,微笑着讲道:“我还有工作,就不能送你去火车站了。”
“谢谢你张秘书。”苏晴看着手里的车票,竟然是一张硬卧。
这年月她哪里有资格乘用硬卧铺啊,来时是坐了一路的硬木板座。
李哥如此安排,是看她前天来时的狼狈,是细致入微的关切啊。
这会儿她的表情再添了几分愧疚和自责,内心也更多了几分感激和感动。
“再见,苏晴同学。”
“再见,张秘书。”
苏晴坐上汽车,看着车窗外张秘书的身影后退不见,她这才有时间整理自己的情绪,去看那份介绍信。
介绍信的内容其实挺私人化的,更像是一封推荐信,她从首行称谓便能猜得出李哥推荐她去的单位是哪。
落款李哥的名字她当然认识,首行的谢兰芝这个名字她不认识,但她认识这个名字后面跟着的行长二字。
信中已经提到了介绍她去红星联合储蓄银行应职,这是她此前想都不敢想的惊喜。至于李哥所说的可能不合她的心意,她只觉得分外满意。
“招待所到了,你上去收拾行李,我就在这等你。”
汽车停下,司机头也不回地讲道:“请你尽快,是上午的火车。”
“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苏晴收好了介绍信,就在她准备下车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瞪大眼睛回头看向前面的司机问道:“你是于喆?”
——
红星钢铁集团确实要在亮马河工业区建设一座招待宾馆,不过不是此前公布的11层建筑,而是改为9层。
这一改变并不能消弭此前媒体所引起的关注和期待,京城各方目光依旧紧盯着国内第一高楼能否立项。
就在红星钢铁集团对外公布红星招待宾馆建筑位置和方案的同时,一则消息引爆了建筑界和新闻界。
红星钢铁集团正式与圣塔雅集团在框架协议之下开展进一步合作讨论和谈判,谈判的内容和核心没人知道,但双方已经组建了设计师团队。
再有,有人提到红星联合建筑工程总公司勘查研究院正在红星国际饭店附近进行地址勘查。
这两条消息前后发生,加在一起,彻底将舆论推向了最高点。连红星钢铁集团即将在亮马河生态工业区建设一座高标准招待宾馆和现代化干部住宅区这种新闻都被众人忽略了。
“李怀德,你挺能憋啊!”
这消息一见报,杜主任的电话便打到了李怀德的办公室里。
“上一次我问你,你还跟我说没这回事,现在算是怎么一回事啊?”
“杜主任,这是两码事。”
李怀德手里捏着电话矜持地笑着讲道:“我们这是拆旧盖新。”
“你别跟我扯那些个呖哏唥。”杜主任在电话里笑骂道:“李怀德,你就跟我说实话,这国内第一高楼的主意是谁想出来的?”
“那得看您是什么态度了。”
李怀德明显能听得出杜主任的语气很好,心情也很好,便开起了玩笑。
他笑呵呵地讲道:“您要是觉得这个主意很好,那就是我们集团管委会集思广益想出来的。”
“好你个李怀德啊,在这跟我埋地雷呢——”杜主任哈哈笑了两声,这才认真地问道:“真要建大楼?”
“牛您都帮我吹出去了,我就是不想建也得建了。”李怀德颇为委屈地在电话里讲道:“这大楼要是建不起来,岂不是塌了您杜主任的面子嘛。”
“滚你个蛋,我的面子就这么值钱?”杜主任笑骂道:“你李怀德现在张行市了,一千万都敢投资了。”
“哎,这也是赶上了。”
李怀德故作无奈地讲道:“是圣塔雅集团上赶着,又是给技术、又是给贷款的,我们也不能看着机会就摆在眼前,白白就让它溜走对吧。”
“其实我们也没有这个计划,更没有这个准备,完全就是机遇。”
“合着你还有些不情愿了呗?”
杜主任意味深长地讲道:“我说李怀德,你要是为难的话,不如将这个机会让给其他兄弟单位好了。”
“行啊!没问题——”
李怀德扬着脖子一口答应了下来,很是干脆地讲道:“我听您的。”
“这么多年您是最了解我老李的,啥时候不是一心为公,坦坦荡荡,什么你的我的,都是组织的。”
他十分主动地讲道:“您就说这个项目交给谁吧,我现在就跟项目组交代,下午就能办理交接手续。”
“呀,我还真是第一次知道,你李怀德还有这么大方的一面呢。”
杜主任轻笑着说道:“你是有信心这个项目不会跑,还是拿到了金刚钻,不怕没有瓷器活儿啊?”
“瞧您这话说的——”
李怀德一瞬间便听懂了杜主任话里的意思,笑呵呵地讲道:“咱老李到什么时候能没有金刚钻啊。”
“再一个,这项目是它自己找上来的,我可没吊着逼着对方。”
他颇为自得地讲道:“或许是对方看重我们集团的发展潜力和实力了呢,这个也说不定呢。”
“行啊,有的吹就行啊。”
杜主任像是同谁逗趣地讲了一句,回头在电话里对李怀德交代道:“这牛我可没帮你吹,但这牛已经满天飞了。”
“你李怀德也是个要面子的人,这第一高楼的牌子别砸在手里。”
他语气颇为认真地强调道:“二一个,商业合作也好,贸易往来也罢,我听说对方还是位美女总裁。”
“你李怀德可要绷紧了神经,千万不能在关键位置犯错误。”
“这您放心,我李怀德的为人有目共睹,有口皆碑。”
李怀德大言不惭地在电话里同杜主任保证道:“有关于集团任何项目,从资金到管理统统是专业项目组在负责,我们管委会不会乱指挥。”
“至于您刚刚提到的对方的身份和美貌,这一点我们也有所准备。”
他特别解释道:“集团所有对外接待工作都是由对外办负责,就是我这个管委会主任都得听他们安排。”
“好,你做事我还是很放心的。”杜主任语气认真地讲道:“你们集团有今天的发展来之不易,我希望你这个班长要带好兵,做好事。”
“是,请杜主任放心。”
李怀德大声回应道:“我一定带好兵,做好事,不辜负组织的期望!”
他是这么说啊,等撂下电话,立马就把电话打去了钢城。
这个项目到底还是李学武同圣塔雅集团谈下来的,真有什么关键还得从李学武那里确定一下。
他和李学武在业务管理上职责分的很清楚,李学武负责抓细节,他负责吹牛哔,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
从他任职管委会主任以后,不是没有想过“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他是想培养更多年轻人,减少对李学武的依赖,甚至是自己决定项目。
可是吧,一回两回搞砸了还行,这连续搞砸了几个项目,尤其是他信任的那几个东西怎么都扶不上墙,也让他对未来掌握业务管理权失望了。
没个不失望啊,这集团里挑挑选选了三四年,也没见着一个有李学武这般才华的年轻人值得他提拔培养。
如果说良将难求,情有可原,那他广撒网式的培养办法,这几年人事变革和组织变革下来总得有几个好苗子吧?
没用,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不是老李挑剔,他真的只拿手里的这些年轻人比同李学武的一半。
就李学武的一半,这些年轻人都不及格,瞧瞧那些文章写的,哎呀!
集团有人私下里讨论说他的讲话稿质量忽高忽低的,平时跟白开水似的,只有在关键会议上别具一格。
这不是废话嘛,只有在重要会议上他的讲话稿才是李学武准备的。
平时?平时当然是办公室来准备,李学武是秘书长,不是他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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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跟你说,牛哔我都吹出去了,跟杜主任我也是拉硬了。”
李怀德在电话里同李学武讲道:“这个项目你到底有几分把握?”
“您来电话之前我只有三分把握,毕竟是国内没有的大项目。”
李学武也是会聊天的,听话筒里老李的呼吸逐渐急促,话锋一转,笑呵呵地讲道:“但听您提到杜主任都主动来关心咱们这个项目,那我现在至少有七分把握了。”
“怎么才只有七分啊——”
李怀德犹觉得不满意,在电话里问道:“你还有什么担心的?”
“再一个,这杜主任主动关心咱们,就值得四分把握?”
“那是当然。”李学武肯定地讲道:“杜主任能主动关心咱们,就说明上面已经关注到了这个消息。”
“能否在国际饭店原址上建设国内第一高楼,不是看地质和资金,也不是看设计和工程,而是看上面。”
他十分谨慎地提醒老李道:“如果上面不允许建这么高的建筑,那咱们只能建京城第一高楼了。”
“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
老李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先前你不让宣传部门发力,反而是任由消息漫散出去,是出于这方面考虑啊。”
“还是谨慎一点好。”李学武想了想回应道:“毕竟是内外合作项目,相当于是集团的一块招牌了。”
“嗯,你讲的有道理。”
李怀德思索着点点头,说道:“那接下来谈判环节,你也要借助上面这种无形的压力了?”
“您说的没错。”李学武笑了笑,说道:“这次谈判我就不参与了,慢慢谈,看上面的反应,也让圣塔雅集团看看上面的反应,更好谈。”
“嗯,这方面你是专业的。”
李怀德这句话说的心服口服,要论对外合作和谈判,李学武确实从来没输过,跟酒桌上一样牛哔。
“不过程序和进度你还是要盯一盯。”他强调道:“高副主任毕竟刚接手经济工作,很多业务她还不熟悉。”
这话说的就有点扎心了,扎谁的心?当然是扎高雅琴的心了。
这都五月份了,高雅琴都来集团一年了,还说她不熟悉业务工作。
让李学武多工作、多费心就可以了,何必扬高踩低互相拉扯呢。
老李越来越坏了啊!怪不得他叫李怀(坏)德(的)呢。
——
咚咚——
办公室房门被敲响,李学武抬起头一看,却见是王亚娟站在门口。
“来。”他抬了抬眉毛,看着走进来的王亚娟说道:“我还以为你要躲够三年,永远不来见我了呢。”
“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凭什么要躲着你啊?”王亚娟将一份文件递了过来,道:“我要请假回京。”
“干啥?钢城待够了?”
李学武笑了笑,接过文件说道:“你要请假跟主管领导说就是了,找我请什么假。”
“我们主管领导现在就在京城呢,我倒是想跟他请假了。”
王亚娟歪了歪脑袋,看着他说道:“可我就怕纪监不让我见他。”
这话说的没毛病,宣传科归属组织工作管理处,此前受尹忠耀尹副厂长主管,现在班子新成员还没来呢。
“你早点来就好了,我也好跟李主任唠叨唠叨,这副厂长的位置不能老空着。”
李学武一边说着,一边看了她的请假申请,问道:“回去干嘛呀?”
“私事,事假,七天。”
王亚娟撇了撇嘴角,转头看向了窗外,就这么解释了三个词。
李学武好笑地拿起钢笔,在申请上写了个同意,推回去说道:“行啊,七天就七天,你不回来都行。”
“你是盼着我别回来吧?”
王亚娟抄起桌上的请假申请看了看,眼里还是忍不住欣赏他的书法。
这人上高中那会儿就有这个才艺,只是从来都不正经用出来。
学校组织任何书法比赛,他都懒得参加,就算自己逼着哄着都不行。
他就一个理由,他参加一定会得奖,见不得戴着个大红花站在讲台上跟个傻哔似的被同学们起哄看热闹。
他当兵那么多年过去了,再看见他的笔迹都有些不认识了,是最近几年在一起工作,她又熟悉了起来的。
“我是盼着你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李学武拿了桌上的文件看了起来,嘴里则掰扯道:“你喜欢京城就回去,喜欢钢城就回来,就这么简单。”
王亚娟嘴角动了动,再难听到他说别的话,可总有些不甘心。
“是亚梅怀孕了,我妈让我回去一趟。”她还是解释了一句。
“是嘛,这是好事啊。”李学武抬起头,看着她问道:“刚检查出来的?”
“你这么惊讶和高兴干什么?”王亚梅有些敏感地瞪了他一眼,道:“打听这么清楚干什么?”
“我在你心目中就是个坏蛋?”李学武好笑又无奈地看着她讲道:“连关心王亚梅一句你都要紧张?”
“谁紧张了——”王亚娟看着他说道:“你在我心目中是个什么形象你自己很清楚,真不用我介绍了。”
“好、好、好,你说啥就是啥。”李学武笑着从兜里掏出十块钱推了过去,说道:“给王亚梅的。”
“给她?为什么?”王亚娟眉头皱了皱,看着桌上那十块钱问道。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李学武瞧了她,讲道:“千里迢迢的我就不给她买东西了,给她钱自己买补品补补身子,生个好孩子。”
“你是在怀疑什么?”
他好笑地抬了抬眉毛,道:“我给她钱还能有什么别的目的?”
“什么目的你自己知道。”
王亚娟虽然如此说,可还是收下了李学武递过来的十块钱。
大团结一张,这年月不多见,拿出手很是有面子。
她为啥要在意,因为这年月普通老百姓家里随份子就没有随大票的。
就算是给自己妹妹补身体,也用不着他随这么大的票子。
“嗯,嗯,你就相信我们是清白的吧,帕孜勒还是我兄弟。”
李学武笑着说道:“亚梅只是遗憾没给我当小姨子,我是很喜欢这个妹妹,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谁胡思乱想了——”
王亚娟刚反驳了一句,后又反应过来,瞪着眼睛讲道:“谁遗憾没给你……你才是胡思乱想。”
假的话不难说出口,唯有事实才难开口,她是说不出这句话的。
李学武摆了摆手,道:“行,算我胡思乱想,你早去早回,别忘了把我的心意带到,祝她生个好孩子。”
王亚娟站在那看了他好一会,这才抹哒了眼睛说了句“你真虚伪”,随后转身便出了他的办公室。
李学武好气又好笑地看了她气呼呼的背影,无奈道:“我虚伪?”
——
开学汇报表演没能到场可以原谅,如果六一儿童节也赶不上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李姝大小姐要不高兴,那是电话都不会接的,哭也不跟爸爸说话的。
所以李学武就算工作再忙,也要把回京的时间挪到儿童节前后。
他每个月都有回京探亲的假期,这是集团公司赋予的权利。
再有他每个月都要回京参加重要班子会议,这也是回京的机会。
去钢城工作的前几个月要理顺工作,回来的是少了一些。但现在工作逐渐步入正轨,他也稍稍能放下心。
所以见到闺女和儿子开心地跑过来的时候,他暗暗在心里决定,以后要经常回家。
工作永远都做不完,但儿女稍一不注意就长大了,再没有机会弥补他们童年时光对爸爸的渴望和陪伴。
“爸爸——”
李姝可会整事儿了,由着爸爸将自己和弟弟抱起,搂着爸爸的脖子便在他脸上MUA了一个。
李宁事事都跟他姐姐学,尤其是学乖,这会儿也从另一面MUA了一个。
李学武满心欢喜,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抱着闺女,笑着走进了家门。
二丫站在门口,手擦着围裙笑着解释道:“一听见车动静就跑出去了。”
“是听见爸爸回来了?”
李学武笑着看了闺女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和弟弟一直在二楼看着你来着。”李姝笑着解释道:“妈妈说你今天要回来。”
“那爸爸回来你们高不高兴?”李学武又笑着看向儿子问了一句。
李宁很是认真地点点头,说道:“我比姐姐还要高兴呢。”
“小马屁精——”李姝撅着嘴用手指在脸上刮了刮,笑话弟弟羞羞。
李宁却不为所动,他反正处处拿姐姐比,姐姐就是他做事的尺子。
二丫怕他辛苦,想要接下一个,可姐弟两个谁都不愿意从他身上下来。
“没关系,不辛苦的。”
李学武抱着姐弟两个进了门厅,说道:“我闺女和儿子一点都不沉。”
“嘻嘻——”李姝嬉笑着说道:“二姨都抱不动弟弟了。”
“我不用二姨抱——”李宁这嘴可不让份,“姐姐才让二姨抱呢。”
“姐姐还羞羞哭了呢!”
他看着爸爸告状道:“是二姨哄好的,就要抱抱。”
“是嘛——”李学武又看向闺女问道:“为啥哭啊?”
“我没有——”李姝倔强地看着弟弟说道:“我没有哭!”
“好好,你没哭,爸爸要哭了。”李学武努力歪了歪脑袋,这耳朵实在受不住闺女的大嗓门。
可他往哪边歪都没用,因为这边还有儿子的大嗓门呢。
出门在外想儿女,回到家里脑袋疼。
二丫早就知道他们会这样,所以见李学武满脸苦笑,也是捂嘴偷笑。
“秘书长,您回来了。”
走进客厅才发现,李姝的家庭教师潇潇也在,还有放学的赵雅萍。
“二哥……”
赵雅萍这两年见他的次数少了,也不像小时候那么活泼,这声二哥叫的有些紧张。
李学武笑了笑,点头应了两人的招呼,回手示意了身后,有韩建昆搬着箱子进来,是他从钢城带回来的。
知道李学武今天回京,韩建昆特意做了安排,亲自去车站接的他。
李学武做事是非常有原则的,不拿公家一分钱,不填公家一分钱。
但该享受的待遇也不会故作清高,那样做只会徒增笑柄,惹人生厌。
他是集团的秘书长,集团机关管理条例是他主持订制的,如果他带头搞清高,那谁还敢正常用车了。
按正常规矩办,红线就是红线,红线以里不算违规,红线以外坚决禁止。
他现在就是红线,一言一行都是标杆,太清高了反而遭人骂。
这样规规矩矩的就很好,明明能享受用车的标准,他绝对不骑自行车回来,更不会用沈国栋来接他。
他回京可以不带秘书,但行程必须对集团透明,因为他心底无私天地宽,这叫行的正,走的直。
“正好潇潇也在这,等一会建昆你们分一分,给我留点就行。”
他将李姝和李宁放在了沙发上,同站在客厅里的几人说道:“是钢城的几样特产,大家带回去尝尝鲜。”
“这怎么好意思呢。”
潇潇站在沙发旁边有些谨慎地说道:“上次都拿您一回特产了。”
“上次都拿了,这次就不用客气了,见者有份。”李学武笑了笑,伸手摸了摸闺女的小脑袋,问道:“李姝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学习啊?”
“有——我很乖的!”
李姝站在沙发上犹自嫌低,踮着脚高声说道:“老师都夸我呢——”
“是嘛,老师都夸你了?”
李学武适时地表现出了惊讶和欣喜的表情,又故作怀疑地看向了潇潇。
潇潇当然明白秘书长的意思,在李姝紧张又期待的目光中微笑着点点头,说道:“李姝很乖的,学习也很努力。”
见潇潇老师这么说,李姝终于放下心,一脸“你看吧”的表情看向爸爸,等着爸爸再夸奖她几句。
李学武对闺女的成长自然是不吝夸奖,他才不会用教训的语气扫闺女的兴致,打压式教育没有任何好处。
“秘书长,我就不客气了啊。”
韩建昆将所有的东西搬进屋,笑着拆开箱子说道:“京茹就喜欢吃您从钢城带回来的果子,说跟京城的不是一个味道,我就装点这个回去。”
“多拿点,那蘑菇也多拿点。”
李学武挥手道:“上次回来听你小宁姐说了,既然她喜欢吃,我这次便多买了一些,特意给你们带的。”
“那真是谢谢您了——”
韩建昆换了岗位,有了闺女以后开朗了许多,话也多了一些。
这会儿用二丫给的箱子装了些蘑菇和果子,又在李学武的示意下捡了一些葡萄,这才罢了。
李学武让他先送回家去,把秦京茹娘俩接回来一起吃饭,韩建昆却解释娘俩回乡下了,明天才去接。
秦京茹有了孩子以后,终究是跟父亲和解了,也跟她的原生家庭和解了。
这世上就没有原生家庭的命题,这是一个后现代伪命题。
按照传统观念,养儿不认父母,主动疏远关系,这算哪来的概念。
有一句俗语说得好啊,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原生家庭什么鬼?
韩建昆的主动也给了潇潇一些勇气,在他的帮助下也分了一些特产。
即便是这样,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已经拿了秘书长给的薪酬,这每次秘书长回来又分给她东西。
她在秘书长家里做家教,说是家教,其实就是秘书长安排在家里的保险丝,是担心他不在家出现变故没有应急的。
有她经常来家里,一方面能教给李姝正确的文艺和文化知识,另一方面也能杜绝那些别有用心的窥探。
这家里可不仅仅有她一根保险丝,可见秘书长对家人的关心程度。
晚饭自然是很热闹的,韩建昆在李学武的要求下留了晚饭。
李学武的意思是天晚了,让他送潇潇回家,省的路上不安全。
两个小的得了爸爸带回来的好吃的,还有满满一箱子好玩的,家里还有这么多人一起吃饭,欢声笑语自然能盖过窗外昆虫的喧闹。
顾宁看着他们欢笑脸上的笑意也多了几分,同李学武还说起了家常。
这是李学武今年才发现的改变,他没有刻意强调,但积极培养顾宁这方面的改变,就算是唠叨他也愿意。
孩子终究会长大,老夫老妻才是永远的陪伴和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