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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四回:不可承受之压

    “我没办法再忍受这种事了,师父。”

    徵注意到,云霏的门是虚掩的,但他并不会毫无礼数地进门。他隐约看到师父坐在梳妆台前,没有什么动作。她也没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像纱一样半掩着她。

    他执灯站在门口,低着头。即便这一幕已经在他心里演练了千百遍,真正有机会时,他却难以憋出半个字来。他怔怔站着,蜡油滴到手指上,他不觉得烫,只是换了手。

    “我一直在找机会和您谈。商师姐又离开了,这事儿您应该已经听他们说了。白天的时候,我在外面见金主,不知有这么回事。宫和徵到现在也没回来,小师妹已经睡了。我想,现在是时候和您好好聊一下了。”

    “……”

    “我一开始就不是很想做这种事。我……不想害人。我是在将军府里长大的,只知道,努力学就有饭吃,还能讨人喜欢。我少年时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沉浸在天赋带来的‘事业有成’中。直到麻烦找上我,我才意识到,我根本不具备与人相处的能力。我承认,您正如我的再生父母。也是因为你们住进来的那段时间,我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

    他说着,忽然陷入沉默。一声短促的叹息不已令人察觉,却让烛火摇动一瞬。

    “从那时起,商就在说我。她说,受人欺负,就一定要反击。她是比我大些,但我总觉得,她不够成熟。也许她变成这样,与她过去的经历有关——正如我之所以是我一样。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适用他的生活方式。人生遭遇截然不同的我们相聚在这里,已是奇迹。”

    但这注定无法实现真正的融合。

    “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人,优势互补,取长补短。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棱角,这让我们相互牵引,牢牢固定在一起。如果有人存在不同的想法,也是可以被表达的。就像不同方向的树,彼此伸长枝丫,交错纠缠。可是从某一刻起,生长这种事不再被允许。园丁修剪枝叶是正常的事,可每棵树原本不该自由生长吗?我希望您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云霏依然没有回复。温热的晚风从窗户涌入,吹动动她的头发。

    徵深深吸了口气。他莫名来了勇气。他甚至觉得,之后自己遭到怎样的责备都无所谓。他必须把这些话说出来,说清楚。

    “我其实能理解,一路上,您为什么不救其他人。需要帮助的人太多,无法尽数施以援手。我在府上的时候,深谙这个道理。我常看到那些没有天赋的伶人,最终变成下人,为同期如府的人端茶送水,低声下气。而他们曾经的朋友,也多半变得颐指气使,觉得一切都天经地义。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有个下人,因无法忍受旧友的傲慢和压迫,突发暴起将他生生掐死。还有因嫉妒而迷失自我的人,在大家的茶水里投毒。我也不幸受到影响,还好发现得早,没有大碍。我感觉很害怕……所以尽可能对所有人好,普通的生活也变得殚精竭虑。人生来就有不同,环境也有所不同,我们诚然救不了所有人,但是——”

    他的语气变得锋利起来。

    “为什么要迫害虞家?我知道,他们对乐正氏打心眼里是瞧不起的。您若遭到不公的对待,我们自不会坐视不管。可那曾对您敬爱的姥爷出言不逊的老夫人,也……冤有头债有主。像角师兄那样便好,为什么要伤害孩子?我知如今我成为帮凶,反过来说这些会显得虚伪。可那之后的每一天,我都辗转反侧……您为什么要做这些事?这好像是不对的。如果能让我们团结一心的事,是对他人的加害,这太奇怪了不是吗——而且说到底,这只是您的复仇。”

    和我们每个人都没有关系。

    秘密共享会让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变得亲密。但随之而来的相互猜忌,是绝不可避免的副作用。而为了消除它……似乎是存在某种办法。

    “我想不出您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尤其是师兄师姐,他们说您变了太多。可是,仔细想来,您似乎一直这样。我不能只沉浸在我们共同的、美好的回忆里了。现在,必须正视那些不好的事。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极月君的离开?还是极月君的死?”

    不。

    不对。

    不对,不对。

    脑内突然一阵剧痛。徵的记忆里,同时闪过莫惟明和凉月君的面孔。极月君死了,他是知道的,可是,似乎比莫惟明说的时间更早。他的记忆被“调整”了。可能是专门而为之,也可能是某种“副作用”。

    “师父!”

    他必须要一个说法。他破门而入,算不上礼貌地触碰她的肩膀。

    就在指尖触碰衣料的刹那,云霏的身体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丝线,毫无预兆地、软绵绵地向前倾倒,以一种全然失去控制的姿态。一声闷响,她从梳妆凳上滑落,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徵的呼吸瞬间停滞。他手中的油灯,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脱手而出。

    哐当——哗啦!

    灯台撞击地面,燃烧的灯芯带着滚烫的蜡油溅开,火星在黑暗中短暂地跳跃了几下,彻底熄灭。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吞噬房间。只有那毫无温度的月光,固执地从窗口流淌进来。这月光不再像纱,而像一层惨白的、覆盖在尸体上的殓布。

    徵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方才那股破釜沉舟的勇气,此刻被无边的恐惧碾得粉碎。

    她长发如泼墨般散开在地板上,月光勾勒出优美的颈部曲线和半边脸颊。那曾经充满威严或温情的面容,此刻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静谧。她的身体柔软得不可思议,却又带着一种死物般的沉重感,毫无生气地瘫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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