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惠被这突如其来的刺目的狠狠刺中双眼,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她本能地用双手捂住眼睛,身体向后踉跄。
她身边的施无弃却没有闭眼。他死死地盯着紫焰中心模糊的身影。刺目的光芒似乎对他毫无影响,他的目光穿透了那梦幻而危险的光幕。他清晰地看到,极月君原本光洁冷峻的面容,正飞快地蔓延开蛛网般的、焦黑色的灼痕。
还有颈上、臂上……那是典型的被火焰烧伤的痕迹。并非外来的伤害,而是力量从内部疯狂榨取生命本源才会留下的。这狰狞的脸上,仅两只明亮的眼眸闪烁着三日月的光华。
“……原来是因为,你的时间不多了吗。”
“……”
“好歹给我们一些说明的时间……不要再燃烧自己了。若省些力量,还能活更久些。”
极月君当然没有回答。她依然站立着,甚至比之前站得更直,仿佛那爆发的力量驱散了所有束缚。她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握着剑的手不再颤抖,剑身上流转的色彩也变得有些紊乱。裸露的皮肤上,那些灼痕清晰可见,如同烙印在瓷器上的裂纹无声地诉说着代价。
“算了……我知道了。这就是你的选择。”
这道冲天紫焰来得快,去得也快。光柱瞬间向内坍缩、熄灭,只留下空气中残留的带着奇异冰冷感的灵力波动,以及地面上被瞬间蒸干、龟裂的圆形区域。
极月君消失了。
施无弃抬起头,恰看到近地面的天空有一粒紫光,转瞬即逝。
“已经走了。”他对梧惠说。
梧惠这才放下手臂。她睁开眼,发现施无弃那惯有的从容和一丝调侃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了然与哀叹的复杂神情。他向前迈了一小步,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虚伪的轻快:
“真是不得了的力量。她让灵火直通云脉,接触那一点后便抽身离开了。不过我不觉得她会轻易放过你哦。她大约只是不想和我在这里打起来罢了。哈哈,你很幸运呢。”
这句话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让刚刚勉强睁开双眼的梧惠猛地一震。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施无弃,将不知所措写在脸上。
“走吧,我们先离开这里。你会腿痛吧?”他伸出邀请的手,“如果你太累,我背你一段距离也可以。”
若不是施无弃提醒,梧惠快要忘记自己受过伤的事。但她现在已经不痛了。不知道是真的已经痊愈,还是高度紧张导致的感官迟钝。她还能走,婉拒了施无弃的好意。毕竟她也实在分不清这家伙是不是在开玩笑。但如果真的受伤了,梧惠觉得他会不由分说扛起自己。
的确算是从天而降的救赎。她到现在还有些恍惚,一切都跟做梦似的。本就被送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又被突然出现的曾经的恩人索命,紧接着有另外的老朋友及时搭救。这一切已经超过了她的理解和承受能力——也可能从她失去父母的消息时就已经瓦解过了。
“那个,极月君她,怎么样了……”
走在施无弃身后的梧惠忽然发问。施无弃停了一下,脸上表现出一点惊讶。
“竟然不是担心自己受到攻击,而是先在意对方的情况吗?”
“因、因为她不是敌人啊……”梧惠低声道,“不是吧。刚才她离开前,那阵火焰燃烧的声音里……我听到很奇怪的声音。虽然意义不明的呼喊,我听不懂,但总感觉……很悲伤似的。是我出现幻听了吗?当然,也可能是某种东西燃烧的细小的声音……”
施无弃稍微沉默了一阵。
“原来你也能听到啊。”
“竟然是真的吗?”
“嗯。是魂魄燃烧的声音。”施无弃继续前进,“应该是觉魄吧。”
“觉魄吗……果然……”
“她从以前起就是个没什么情绪波动的人呢。原则上,她的觉魄本就不够充沛,又带着法器度过了漫长的人生。她刚才那个态度,绝对是认真的要杀了你。”施无弃回头,“她可是要你的命啊——难道你真的没有一点儿想法?看来你的觉魄也被侵蚀得不轻呢。”
“是吧……”
“你经历了很多很严重的打击。但是没关系,就算心真的碎了,也是可以修复的。”他说得轻描淡写,不知是真这么容易,还是在宽慰一个心碎的人。“别担心,事情总会好的。等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会帮想想办法的。兴许地狱火能起到作用。”
梧惠欲言又止。虽然施无弃没有回头,但他还是察觉到她的停顿。
“怎么了吗?”他又鼓励道,“难得您想多说几句呢。多聊天对心情好——尤其是和我这么有意思的人。再聊聊吧,夜晚还长着。”
梧惠真的没忍住笑了一下。是条件反射的礼貌,还是的确很有意思?她不想在意这些。既然施无弃这样讲,她也有勇气提出问题。
“我也不知道我们怎么就融到一起了。您也能看出来。可是她的火焰,是可以熔化琉璃心的,对吧?也就是说她能设法把法器从我体内取出……但她还是想杀我。为什么?”
“即使在这种困境下,您依然很敏锐呢。这是好事。”施无弃想了又想,斟酌道,“其实您多少已经察觉了吧……她需要同时处理掉您和法器。如果分开来,就没有意义了。”
“什么?”
梧惠的脚步停下了。
“很抱歉是这样的结果。我大概已经推论出,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了。这个念头她可能在很早以前……甚至几百年前就有过。只不过,碍于她自己是星徒,无法真正去实施。她死后成为六道无常,反而成为一种助益。”
“我没太明白。难道是说,她之前的什么目的,以星徒的身份无法实施,但六道无常可以吗?您刚说什么时间不多了……也和灵潮的问题有关?”
“是的。”
施无弃停下来,随意地靠在身后一棵树上。他的动作相对放松,但面容有着先前从未有过的凝重。梧惠无法从中捕捉到一丝真正的诙谐或者动摇。这表情,在极月君在场时,他也不曾显露过。
“那就稍微休息会吧。趁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推断。你就当是个老家伙,在半夜说些不负责任的梦话吧。尽管可能会引起您的焦虑……但像您这样的人,也会一直想吧?与其让您悬着一颗心,不如更直白些。”
梧惠也停下脚步。她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她太累了。
“……你说。”她大概做好准备了。
“她的目的,恐怕也是和叶月君对立的根本原因。如果是真的,也能解释她为什么想要加入卯月君的阵营。虽然我们不知道,卯月君是否清楚她心里的算盘……但您现在这副样子的确让她不得不‘操之过急’。”
施无弃兜了个圈子,梧惠只觉得心里更慌。但这同时是一种铺垫。那种不好的预感逐渐在她心里沉降,就快要落实到一个伸手可及的地方。
“她要抹杀星徒?”
“她要消灭法器。”
……
梧惠觉得世界都安静了些。草与叶的摩梭声逐渐淡去,聒噪的虫群在此刻停止演奏。夜雾重新聚拢,令她视线朦胧。她仍身处现实,却无法看清真实。
“什么?”她果然无法相信,“为什么?”
施无弃伸手指向她的心口。指尖泛出金光,梧惠的胸口隔着衣料,也闪过一丝光晕,但转瞬即逝。那一刻她觉得温度上升了,或者下降,反正确是有一瞬的不适,但没有持续。
“仅凭地狱火果然无法把它们引出来……总之,我简单说明一下吧。七魄其实是可以自我修复的,只是时间非常缓慢,而且讲究方式方法。但天玑卿那样的情况,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因为她直接失去了受魄,相当于将植物连根拔起,再怎么栽培也无济于事。”
“……这样啊。”
“您的觉魄也受到侵蚀了,和极月君一样。不过,及时将您和法器分离,恢复到之前的状态也不是不可能。其实……她在犹豫吧,毕竟她也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了。”
表情吗。这变化梧惠可没看出来。不过那灵魂的低泣,她确乎是听到了。
“销毁法器,只能,和人一起吗……”
“嗯。九皇会时,你也听说了,法器其实是某种存在的七魄。只是凭人类之躯,可能只能容纳很小的一部分。一个人,就像是一个器官,成为七魄各自的容器。法器无法被摧毁,但是和法器融合的人……是可以被杀死的。”
“那、那虞颖岂不是很危险?!”
“是的。但她暂时没对虞颖出手,可能是因为她和玉衡卿达成什么协议了吧。玉衡卿会找机会消灭她的,只是碍于九方泽的存在……虽然极月君想杀了他,是非常轻易的事,但她没有借口就贸然行动,有损六道无常的信誉。这也会引起恐慌,打草惊蛇。可是和虞府明确有过节的霏云轩就不一样了,理由正当。天权陷落,也算是对可行性进行验证。毕竟……”
毕竟,前任瑶光卿想要证明星徒是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与法器共存亡的话,自己也将不复存在,更无人继承她的心愿。
“……她真是有着不得了的目标啊。”梧惠的双手轻轻按压在胸口上,“所以,她其实并没有背叛叶月君,对吗……她不想让叶月君觉得,自己与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凶手同流合污,所以才保持距离?”
“也许是的。而且叶月君肯定会阻止她杀人。她的觉魄所剩无几,却还能匀出一部分情感。你也看到,她的战斗方式相当不要命呢。看来她拼尽一切也想达成这个心愿。这样一来……就算叶月君失去了这么一个‘曾经的朋友’,也不会难过。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
“怎么可能……”梧惠一把攥住地上潮湿的叶片,汁液像绿色的血,从指缝间溢出,“如果是我,才不会接受这种想法。太过分了,明明可以说的……”
“你知道的吧?就算是我,也没法对朋友这么说出口吧。”施无弃苦笑着。
又是一阵清冷的沉默。诡异的灵场让雾聚了又散,群星重现光辉。
“但,法器作为那种存在的容器,会寄生在星徒身上——这件事,那位大人难道不知道么?祂为什么不会想着阻止什么呢。”
“祂早就知道了吧。”施无弃说,“说,法器在六道无常身上,会引起祸患。的确是有前车之鉴……甚至让某位无常想起了自己的名字。虽然经历不可复刻,但还有很多类似的严重后果。想想看,即使他们的魂魄会被修补,但一定时期的总量是不变的,对吧?如果六道无常在潜移默化间被转换了,大量寻常人的生命力被抽取,用以制衡,就暴露不出异常。甚至这种恶劣影响在人类的种族中扩散也是有可能的。”
“我明白了……反而在人类手里,很难满足‘长时间’和‘同时完成侵蚀’这两个条件吗。”梧惠若有所思,“所以说,她的最终目的,其实和卯月君是背道而驰的……”
“卯月君可能拥有催化侵蚀的方法,或者有什么替代品。毕竟千年前,曾有法阵被绘制而出,成为召唤‘天神’的关键。虽不知猜得准确与否……这个事,就成为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吧。这对极月君也好。”施无弃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我会保护你们的。”
梧惠诚然有些感动。而当她意识到,自己还能拥有正常的情绪波动时,她更是有些欣喜了。不过除此之外,她仍有困惑。
“说起来,您究竟是怎么突破开阳卿的重重封锁,突然出现的?”
“这个嘛。说来话长,不过我确实该说明一下。现在曜州也不太平,发生不少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