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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六回:牠

    “与那次拍卖会上徒有其表的赝品不同,这诚然是货真价实的三足金乌之卵。”

    殷红介绍着,手中椭圆状的物品散发着纯白的光,仿佛她手中持有的是一片被裁剪的无瑕的光,看不出真实的轮廓。如同天际星辰的碎片,似乎有光辉在微微流动。

    那光芒并不刺目,却是驱散一切黑暗的力量之源。

    “怎么可能?!”梧惠错愕道,“你们是哪儿……”

    殷红的目光落到莫惟明的身上。他脸上的惊讶似是固化,连心跳都要静止。

    “我的确读出了一些你微小的心思。你大可以放心,倒不会时时刻刻窥探你的脑海,这可是件费时费力的麻烦事儿。你在担心平房里都藏了些什么吧?嗯……你的父亲的确有所隐瞒,但将如此重要的东西安置在那种地方,还是有些草率了。我稍微进行了一些调查,发现那些地方,的确设置了些增幅用的器械。它们构成磅礴的网,用来放大最重要的装置的效用——也就是这枚金乌的蛋。”

    梧惠不自觉地念叨着:

    “这就是……禁区维持永恒白昼的秘密。果然,就像书里写的一样……”

    “和青璃泽影障的原理相同,”欧阳立刻理解了现状,“那时候,卯月君请妖鸟的族群帮他在短时间内找到了一枚三足金乌的蛋。他用妖力催化鸟蛋,利用破壳时的光芒从内部驱散了笼罩那一片领域的阴影。在这里,莫玄微也……”

    “不必让蛋孵化,只需要令它处于激活状态。”殷红怜爱地抚摸着这一团白色,大约是在接触卵的外壳,“说实话,这里面潜在的生命,再无重见天日的可能。和那位记者朋友所说的不同,故事里的卵,催生出无数漆黑的乌鸦。如今的世界不再拥有足以令它破壳的灵力,它便被困在里面。可以理解为,它成为某种化石——蕴含着巨大能量的化石。”

    “……在非自然研究区。”莫惟明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本以为,那个搞玄学的地方多是些文本与仪式相关的场所。毕竟都是些形而上的东西,结果……是我想当然了。”

    “在这方面,你的确有些榆木脑袋。”殷红笑着说,“虽然这么说有些冒犯就是了。但这也没有办法,你的父亲教育你的,正是当代社会所需要的、最真实的科学知识,他正是为了将你培养成这样的人。在非自然领域显得愚钝,也并不是你的责任。也许你身边的梧小姐灵感更为发散,只可惜她现在,对研究所的一切一无所知——你也不会告诉她。”

    “我能说什么?”莫惟明真是被气笑了,“我怎么知道哪些信息该说,哪些不必说?在得到真实的反馈之前,语言也好、资源也好,谁也不知道是否有效!”

    “但不论如何,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就是我想要的。它能将整片禁区打造成亘古的白昼乐园。它是完全纯净且无限的能源。尽管现有科技的转化效率很低,但我们总有办法。这恰是在我有生之年存在开发机会,也不至于引起轩然大波的技术。怎么样?我对你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老师,从来都是尊重有加的。”

    “没人问你这个。”莫惟明冷脸道,“所以你受袭后得以生还,之后的时间都用来探索此物之所在……因为你已经得到了足够推理的信息。这种残酷的退场方式,不会让任何人打扰你的勘探。我差点要以为你和那怪物是一伙的了。”

    “那倒未必。若真如此,我也不会将它生擒活捉了。”

    殷红将被激活的金乌之卵托付给曲罗生,接着走到那怪物身边。这次,它不再有力气发动袭击。她的声音像一缕冷雾,在众人凝固的呼吸中缓缓渗透。

    “这世间最锋利的刀,不是剖开血肉的那一种……而是划破认知的刀。”

    话音刚落,她的手下便成功掀开了那巨大的防水布。映入眼帘之物,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颤栗。不可抑制的恐惧如滔天巨浪,淹没了每个人的口鼻。

    视觉刺激影响了其他的感官,殷红的声音显得渺远。

    “我说过的,虽然有些违背常识——克服恐惧的方法,实则那么简单,简单到不可理喻的程度……只需要直视就好了。”

    被太阳的残骸所照亮的室内唯一能被称作阴影之物,虚弱地蠕动。

    它的轮廓在视线中坍缩又**。梧惠的喉咙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她终于能判断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此刻,两人的视网膜传来灼烧般的刺痛,但殷红的话如冰锥刺入耳膜:

    “别移开视线。想想你们是如何走到这里的……那些被你们称为‘磨难’的东西,不过是筛子上的孔洞,筛掉无法承受真相的砂砾。”

    怪物的表面泛起涟漪。

    莫惟明突然意识到自己在颤抖。

    不是恐惧,而是神经末梢的暴动。那怪物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场针对感官的酷刑:皮肤能触摸到它迸射出的黏腻寒意,鼻腔灌满铁锈与腐海交织的腥气,甚至舌尖都泛起灼烧后的苦涩。但当他逼迫自己继续凝视时,某种异样的平静开始滋生。仿佛有冰冷的丝线从太阳穴刺入,将沸腾的恐惧一寸寸缝合。

    “很有趣吧?”殷红的声音带着解剖学式的兴致,“对先天不足的愚钝之人而言,这一切倒是一场盛大的侥幸。可视却不可知,如笔尖的清风,只如画布的色块,一切信息都是生活无意义的涟漪。但很遗憾,大部分人具有初步的感知能力,在接触和解读的过程中,意识为了自保拒绝思考,切断通路,便显得痴傻。聪明人则更得可怜——已有的知识和对未知的解读相矛盾,大脑便拒绝承认。认知的堤坝一旦溃决,知识的碎片会变成割伤自己的利刃,疯癫是唯一的泄洪口。至于你们……”

    她瞥向那三人的方向——莫惟明、梧惠与欧阳所在的方向。

    “‘幸运’的是,你们已经被‘污染’过了。”她轻笑,“认知像被虫蛀的木板,反而给未知留下了栖身的缝隙。你们手里攥着‘已知化的未知’。既然拥有驾驭法器的实力,不正是人将不可解之物强行纳入逻辑框架的证明吗?用符咒规训混沌,用仪式肢解神秘……当你们学会把恐惧关进概念的笼子,它自然就温顺起来了。或者我们换一个好听的说法:作为星徒的你们,我们,得到了法器的赐福。”

    莫惟明听见梧惠倒抽冷气的声音。

    那怪物依然在挑战一切生物学对“生命”的定义,可某种更庞大的东西正在颅内苏醒——不是理解,而是一种近乎暴烈的直觉。像孩童第一次直视太阳,在灼痛中懵懂地意识到:有些存在不需要被“解释”,只需要被“承认”。

    殷红踏前半步,衣摆扫过怪物流淌的阴影。

    “未知在被注视的瞬间就开始死亡。”她的声音像血滴坠地,“当你们站在这里,用被污染过的眼、被调整过的脑、被异化过的灵魂‘观测’它时……它就已经从深渊的怪物,**成了实验室的标本。”

    梧惠突然伸手抓住莫惟明的袖口。她的掌心全是冷汗,但指尖传来蛮横的力度。

    “对!这就是我看到的!和我形容的样子很接近了——”她嘶声问,“不……应该说一模一样!那时的我看清了!我看清了!”

    黑暗曾是它最完美的伪装。

    当金乌之卵的冷光剖开阴影,怪物终于显露出被恐惧扭曲前的真容——一件精密的、傲慢的、不知是浸透人类妄想还是进化之终的生物工程杰作。

    疑似巨鹿的角,从它的颅顶暴烈生长,青铜熔铸般的枝干攀附着斑驳锈迹。有一部分的角断裂了,能窥见它的切面。果真如莫惟明猜测的那样,蜂窝状的中空结构像被虫群蛀食。先前那哭泣似的悲鸣,大约正是气流穿过孔穴发出空灵的呜咽。

    莫惟明无端想起父亲调试反应堆时,冷却管震颤的嗡鸣。

    眼睑在它头颅两侧如裂谷般撕开,八只眼球以近乎傲慢的对称性排列。这些镶嵌在灰翳中的玻璃珠,早已褪去生物应有的润泽,更像是熔炉底部捞出的废弃品——硅酸盐在高温下坍缩成浑浊的胶体,内部悬浮着蜂窝状的复眼结构。

    当梧惠的视线擦过其中一只时,她仿佛看见无数细小的气泡在球体内浮沉,每个气泡深处都蜷缩着针尖大的瞳孔。偶尔有苍白的瞬膜从眼球表面划过……像电影放映机卡带时的跳帧,画面在胶卷齿孔间撕裂,留下一串模糊的残影。

    齿列在它微张的吻部闪烁寒光。前半截是梳齿般密集的三角锯刃,令人联想起禁地峡谷风化的岩棱;而后半截隐于阴影的臼齿粗钝如碎石机滚轮,齿缝间卡着某种矿石色的碎屑。

    梧惠的视线迁移。它有着……雄狮一般的鬃毛。但离得近了,便能轻易发现并非如此。这是一种感鸬鹚绒羽的放大变体,她并不知道,其防水性在材料学领域声名远扬。鳞片状羽枝渗出彩虹色油膜,海腥味黏液从气孔滴落,在满地仪器残骸上腐蚀出蜂窝状小孔。

    再看下去,莫惟明很快意识到,欧阳的笔记中,“移动的嵌满眼睛的墙壁”究竟意味着什么。它的身躯足够庞大,毛色呈浅灰,恐惧带来夸大的视觉效果,的确如墙般坚实厚重。灰翳之下浮动着数以千计的伪目……那些环状斑纹在平静的凝视中褪去蛊惑。

    不过如豹的皮毛,是些拙劣的模仿。

    但它大部分的构造,仍超过了人类对寻常生物的认知。它竟有着六对肢节。前两对绝非凡俗生灵应有之物:钩爪如镰刀,关节处硅胶质翼膜布满传感纤毛,比起飞行,更像为在水下捕捉震荡波而生。这里覆盖着树栖生物的苔衣。第二对偶蹄烙印着硫磺纹,第三对奇蹄则残留着磨损的痕迹。这简直是掠夺——拆解了不同生物在不同环境的生存策略。

    它的长尾,慵懒地盘踞在透明的黏液中。覆满倒刺刚毛的链状尾椎,似是合金与软骨的共生体。唯有和脊椎连接处的尾巴覆盖了细密的绒毛,再往下便是与角相似的坚实的鳞片。正是它在地面摩擦,发出锁链般的声响。仅用凡人的眼看,也能察觉到这种结构的柔韧。真难想象它全力将长尾甩出时,又能延展到何种距离。

    莫惟明突然注意到,有退化的附肢从末端刺出,两条萎缩的附肢与主尾,构成三叉戟似的结构,只是两侧很短。这之间,有一层几近透明的薄膜,大约也与潜水的习性有关。这样看来,它便是拥有八足八眼的怪物了。

    奇美拉。他想起殷红说过的这样的词。

    金乌之卵的光晕忽然摇曳了一瞬。

    “我想……”他对梧惠低语,“它与我看到的雕塑,是同一个东西。”

    “那、那个雕塑,是,是这么——这么可怕的东西?”

    “它变了。”莫惟明拼尽全力从几近过载的大脑里检索着可用的词汇,“就是,变异,你明白吗?良性的变异被称为进化……而这一切只用了短短十年。莫玄微,莫玄微——他在死前就给它吞下了这把异变的钥匙!”

    “……什么钥匙?”

    梧惠显然已不具备正常的解读能力了。

    “不是具象的!是——算了!”

    对这小小的闹剧,殷红并不在乎。

    她的手轻轻摸过大角尚且光滑的部分,鲜红的指甲泛起与黏液相同的虹色油膜。

    “我也是才想起……我们是见过的,虽仅一面之缘。你父亲是想介绍她与我认识的。”她的口吻几度忧愁,“可惜,很遗憾我们没能成为朋友。”

    “哪儿?”莫惟明追问,“什么时候?”

    “为‘孤独’之物造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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