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日,清晨。
五百名符合要求的适龄女子被送往禁中。
她们将在一众宦官的监督下,在皇宫后苑生活一个月。
之后,将会有五十名女子晋级。
这五十名女子将有一名幸运者成为皇后。
其余四十九人也将留在宫内。
若得小万历垂青,很快便能成为嫔妃,为家族带来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就是皇帝的婚姻。
全遵礼制与规矩,不掺杂任何个人情感。
这一日。
沈念等所有参与科举的考官与执事官都得到了奖赏。
其中。
沈念得到的奖赏是:银锭八十两、紵丝五表里,外加金铰洒金川扇两把。
金铰洒金川扇。
即川蜀出产的一种名贵折扇,市场价黄金一两,多见于宫中赏赐。
因正好是两把。
沈念便准备将其寄给远在西北的父亲与岳父。
与此同时。
内阁与吏部正商讨着河南众省官的新人选。
这次,河南官场将迎来大换血。
一些河南的宗藩已开始捐田免灾,而其它省份的一些宗藩也都纷纷捐田,并迅速上奏称完全配合朝廷的丈田事宜。
虽然这些宗藩捐的都不多,但已将态度表现了出来。
他们看出了朝廷此次的丈田决心。
曾经的隆庆皇帝对他们仁慈,但当下的小皇帝却不一定,谁都不想成为反面典型而被重惩。
而这些宗藩的举动,让张居正、沈念等人都意识到:宗藩皆是纸老虎。
此外。
礼部与翰林院在二甲、三甲新科进士被分配到各个衙门学政的同时,也开始进行庶吉士的选拔。
要求:四十岁以下的新科进士。
然后需在一个月内向礼部呈递十五篇以上的文章,论、策、诗、赋、序、记等皆可。
随后。
礼部将根据文章的词藻文理进行筛选,然后确定日期进行考试,通过考试者,便可入馆,成为一名庶吉士。
此选拔一开始,四十岁以下的二、三甲进士便踊跃报名。
这又是一次鲤跃龙门的机会。
庶吉士曾经的上限是张居正,而当下的上限可能就是沈念。
沈念若非庶吉士。
当下可能还在某个偏僻的州县担任主官,可能十年、二十年,都没有机会见到龙颜,更别提成为一名经筵官和日讲官了。
……
三月二十一日,近午时,文华殿。
日讲官、翰林编修沈一贯正在为小万历讲解《资治通鉴》中的汉匈战争。
其他日讲官列于两侧。
受沈念影响。
当下所有日讲官的日讲方式都不再是:朗诵原文,翻译原文,最后以史为鉴,勉励皇帝。
而是在讲解时穿插各类故事,让史料变得生动有趣。
虽不像沈念那样极富有感染性,但也能让授课效果好上很多。
沈一贯本来是最看不上沈念这一套的。
但在感受到沈念讲课法的效果以及小万历尤为喜欢后,还是模仿起了沈念。
他还是模仿最像的。
就在沈一贯讲得最兴奋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沈念余光一瞥。
张居正走在前,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陈经邦跟于后,后面还跟着两名小宦官。
沈念注意到,陈经邦一手捂着脑袋,面带痛苦状。
似乎是额头受伤了。
小万历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当即一招手,令沈一贯停止了讲学。
“元辅,这是发生何事了?”小万历问道。
张居正扭脸看向后面的陈经邦。
噗通!
翰林院侍读陈经邦突然跪在地上,高声道:“陛下,臣无能,实在教……教不了潞王殿下,请陛下降罪!”
这一刻。
大家都看到陈经邦的额头左侧有一处红肿,眼角处还有未曾擦拭干的血痕。
听到此话,外加看到这处伤。
大家便明白,这定然是今年初刚满十岁,在禁中一直无法无天、小万历的同母弟弟,潞王所造成的。
潞王,即朱翊镠。
其顽劣之名,众人皆知。
但因李太后与小万历都甚是宠溺,故而没有官员敢去招惹他。
今年,潞王已满十岁。
张居正在小万历的授意下,便为其增多了一些课程。
其中,翰林侍读陈经邦主要负责他的讲读课,任职还不到两个月。
小万历眉头微皱,问道:“陈侍读,到底是怎么回事,细细道来。”
陈经邦一脸委屈。
“陛下,臣来讲可能会带有情绪,有失公允,还是让伺候潞王殿下,刚才站在一旁目睹所有经过的两名宦官来讲吧!”
“可以。”小万历点了点头。
随即。
两名小宦官便讲述起了此事的经过。
简单来说——
就是陈经邦在东华门内的南三所书斋向潞王讲学时,潞王坐相不端,外加陈经邦让其抄写文章时,他因不认真将“圣贤”抄写成了“贤圣”,将“忠孝”抄成了“孝忠”。
陈经邦不由得委婉劝诫了潞王两句。
潞王觉得陈经邦啰嗦。
恼怒之下,拿起桌上的砚台扔了出去,然后失手砸中了陈经邦的额头。
潞王见陈经邦的额头见血,不由得大骇,便飞快地朝着李太后的寝宫奔去。
两位小宦官特意强调是“失手”,但在此的官员都觉得他可能是故意的。
这已经不是潞王第一次惹事了。
就在三月初。
他曾朝着陈经邦的茶杯里倒墨水,曾骑在一名小宦官脖子上在书斋里玩耍,还曾偷偷出宫去象房骑象,害得四名伺候他的太监被冯保打了个半死。
相对于小万历受到前朝、后苑,外加宦官们的三重监督,很少做逾矩之事。
十岁的潞王,嚣张跋扈,想要做什么,就要立即做什么。
李太后对他甚是溺爱。
即使其做错了事情,也多是口头训斥两句,根本舍不得重惩。
小万历见张居正面色严肃,不由得问道:“元辅,您以为该如何惩治潞王?”
“陛下,臣建议,应惩潞王在奉先殿跪先帝像一日,而后禁足一个月!”
张居正提出的惩罚极重,可见对潞王这种行为已非常不满。
禁足。
不是将其关在房间内便不问不顾,任其玩乐睡觉,还为其送一日三餐。
潞王若被禁足,是要罚抄文章的,完不成,便增加禁足时间。
小万历微微皱眉。
他非常疼爱这个弟弟,也非常清楚李太后对他的疼爱。
莫说禁足一个月,就算是七日,李太后都不可能会答应。
就在这时。
冯保从外面快步走了过来,张嘴欲言,明显有话要说。
“大伴,何事让你如此步履匆匆?”
冯保先是看了一眼陈经邦,然后拱手道:“陛下,太后让臣传话,潞王失手用砚台砸到了陈侍读,已经知错,她已训斥过潞王,以后潞王定然不会再有此举。”
“另外……另外……潞王称陈侍读讲学过于枯燥,他想换一名讲学官,最好是能令沈编修抽出时间,每月为潞王安排几次讲学。太后认为此建议还算可行,特征求陛下的意见。”
当下,御座下站着两名沈编修,一位是沈一贯,一位是沈念。
但大家都很默契地认为,潞王所指是沈念,而非沈一贯,就连沈一贯本人也笃定指的是沈念。
这就是沈念的讲学魅力,大明独一份。
潞王点名沈念。
一方面是因小万历不止一次在潞王面前称沈念讲学有趣。
另一方面是有曾在内书堂听过沈念讲学的小宦官在潞王身边当差,也在不断夸赞沈念的讲课之法。
就在大家都认为李太后此举过于宠溺潞王时。
本就跪在地上的陈经邦突然道:“陛下,臣有罪,臣该死!”
砰!砰!砰!
陈经邦完全不顾额头上的伤,朝着石板地猛地磕头。
声声都是脆响。
他不是在认罪,而是在表达不满。
明明是潞王顽劣之过,而今却成了他讲学有问题。
对一名日讲官最大的污辱就是被指责讲学不行。
关键。
陈经邦是经过小万历认定的。
他自认没有沈念讲得好,但也不至于被如此污辱。
小万历若不为他主持公道,他能磕死在这里,对他而言,士大夫的尊严高于一切。
“快……快……拉住陈侍读!”小万历高声道。
两名小宦官连忙拉住了陈经邦,并将其拽起来,站在一旁。
这时。
张居正再次拱手道:“陛下,为潞王讲学,错不在陈侍读,潞王顽劣,不听管教,满朝皆知,臣恳请陛下劝太后重惩潞王!”
潞王的种种行为,张居正早已看不惯了。
今日若换掉陈经邦,日后将无官员再愿为潞王讲课。
张居正还是很护下面官员的。
但是,当下有资格惩罚潞王的,只有小万历与李太后。
小万历想了想,看向张居正。
“元辅,潞王才十岁,正是顽劣的年龄,依朕来看,还是不禁足了,让其在先帝面前罚跪一个时辰,然后……然后罚俸半年吧!”
罚俸半年。
这个惩罚,对潞王而言,压根与没有惩罚一样。
当下的潞王对俸禄根本没有概念,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李太后皆会满足他。
小万历是想将此事朝着小处处理。
“另外,朕不会无缘无故为潞王更换讲学官,朕稍后会态度强硬地向母后汇禀。”小万历说道。
“陛下,潞王之行为,代表着皇家尊严,若如此处理,日后可能会促使潞王犯下更大过错!”张居正仍忍不住劝说道,觉得对潞王惩罚太轻。
小万历面带无奈。
“元辅之意,朕会考虑,朕尽量与母亲言说吧!”
当下,此事的决定权在李太后身上。
当即,张居正退到了一边。
他知李太后是没有那么容易被说服的,小万历能如此妥协,已算作不错了。
就在这时。
突然有小宦官高声道:“慈圣皇太后驾到!”
李太后已许久没有在日讲之时垂帘于幕后,但她仍有资格出现在这里。
文华殿,算不得前朝。
很快。
李太后在数名婢女、宦官的陪同下,缓步走来。
小万历连忙站起身,张居正等官员都纷纷拱手,站在一旁的陈经邦也连忙拱手。
“母后!”小万历柔声喊道。
李太后点了点头,先是看了陈经邦一眼。
“陈侍读辛苦了,潞王失手砸到你,他已承认错误,我也训斥过他了,你莫见怪!”
“臣不敢!”陈经邦拱手。
随即,有宦官将一张大椅放在御座一旁,李太后便坐了下去。
“陛下,不知您打算如何惩罚潞王?”
小万历道:“回母后,潞王近日着实顽劣了一些,朕准备惩罚他在父皇像前跪上一个时辰,然后……然后罚俸半年。”
李太后微微皱眉。
“他才十岁,身子骨又弱,不用罚跪,换作罚俸半年,然后令其写十张大字吧!”
“听母后的。”小万历怂的非常快。
当年,他继位时也是十岁,但罚跪两三个时辰是常有的事情。
如今换作潞王,就是身子骨弱了。
李太后对潞王的宠溺已经到了令人无言以对的地步。
一旁,张居正一言不发。
管教潞王,乃是皇家家事,虽说皇家事就是国事,但在管教潞王之事上,李太后向来都是一言堂。
李太后对潞王没有什么政事的期待,只希望他过得开心,故而潞王的学业如何,她根本不在乎。
张居正向小万历恳请惩罚潞王,是因小万历能辨是非,听对错。
而向李太后言说对错,李太后眼泪一落,说起“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之类的话语,就不好哄了。
这时,陈经邦面带不悦。
想要再次跪在地上磕头,反对此等溺爱行为。
但他刚想有动作,就被一旁的两名宦官抱住了手臂,根本不让其下跪。
随即,李太后看向小万历。
“陛下,不是陈侍读讲学不好,可能是与潞王性格不合吧!我建议辛苦辛苦沈编修,让他每月抽空为潞王上几节课,当然,其它讲学官都照旧上课,陛下以为如何?”
小万历道:“母亲所言甚有道理,朕来安排吧!”
“好!”说罢,李太后便离开了。
一众日讲官面面相觑,在这种事情上,他们一群日讲官都斗不过一个李太后。
而小万历更是怂到了对李太后言听计从的地步。
小万历看向沈念。
“沈编修,接下来几日就辛苦你为潞王上几节课,好好教育教育他了,若他对你也心生不满,甚至动手,朕一定重惩他!”
沈念想了想,拱手道:“陛下,请允许臣用自己的方式教导潞王殿下,臣保证最多三日,一定能让潞王殿下勤勉向学,不敢再肆意捣乱,且臣不会令潞王殿下对臣不满而向太后告状!”
“真的?若真能如此,朕定然是准许的!”小万历笑着说道。
沈念总能为他带来惊喜。
沈念两世为师,专治问题少年。
潞王当下明显处于叛逆期,喜欢寻找存在感,沈念已想到用何法让他彻底老实下来。
一旁,陈经邦面带兴奋地看向沈念。
若沈念能让潞王老实,变成勤勉好学的少年,下次日讲官聚会,他定要多提几杯,敬一敬沈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