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日,近午时。
沈念离开文华殿后,小万历立即命人召来了正在殿外当值的锦衣卫总旗石青。
锦衣卫总旗,正七品,地位在百户以下,管辖五个小旗,约五十人。
任此职者,多为二十来岁的精壮军士。
武力高,脑瓜灵,非恩荫,大多有军功,是经常执行皇家任务的主力。
这个石青是小万历去年年底专门令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调派而来,是他准备重点培养的亲信。
自束发后。
小万历便开始有意识地培植亲信,以增皇权对百官的统治力,为日后的亲政做准备。
此乃李太后私下教他的。
“锦衣卫总旗石青参见陛下!”身材魁梧、面色略有些黝黑的石青跪地叩首行礼。
其声音脆亮,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英武之气。
小万历朝着一旁的两名宦官摆了摆手,后者立即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小万历与石青。
“石总旗,起来吧,朕有重要任务交给你。”小万历说道。
石青站起身,拱手道:“请陛下吩咐!”
紧接着。
小万历便将他令沈念之父沈尧山与岳父顾东易前往巡城公署状告北城兵马指挥副使马毅敲诈勒索,以及举报揭发京师内有人通过天子选后谋取私利的事情,告知了石青。
“朕要你留意着他们,看一看谁会跳出来阻拦他们,看一看这些衙门到底是如何断案的,一应细节,皆需记录。另外,保护好沈念的父亲与岳父,莫让他们陷入危险之中。”
“臣明白!”石青再次拱手,小万历简单一说,他便知晓自己应该做什么。
“此事,朕不想让任何人知晓,任何人,明白吗?”
“臣明白,臣保证完成任务!”石青挺着胸膛说道。
锦衣卫的首要职责便是:唯皇命是从。
有了小万历这句交待,即使曹威或冯保私下问他,他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他深知。
一旦消息泄露,便会立即有别的锦衣卫替代他,他的仕途便算是完了。
当即,石青便迅速退下了。
小万历望向门外湛蓝湛蓝的天空,喃喃道:“吃朕的饭,还要砸朕的锅,该死!该死!全都该死!”
小万历知晓当下官场行贿受贿之风甚浓。
也知晓根本禁不住。
一些宦官贪墨内帑之财,他心里都清楚,毕竟,嘉靖朝、隆庆朝也是这个样子。
但他需依赖宦官们为他管好内廷的钱袋子,需要宦官制衡前廷的士大夫官员,故而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太过分就行。
但这次。
竟有人将他的婚姻大事当作买卖场,小万历实在忍不了。
他准备给这些人一个血的教训。
……
这一刻。
崇文门里街,一座茶馆的雅间内。
沈念将小万历令他岳父与父亲去告状以及应如何告状的相关事宜,告知了沈尧山与顾东易。
二人听罢,眼冒亮光。
能为皇帝做事,且还是揭官场之短,又有锦衣卫暗中保护,二人自然愿意效劳。
“贤婿,陛下是……是打算将这些人一网打尽?”顾东易问道。
沈念点了点头。
“应该是。陛下本就因选后无法自行决定而生气,如今有人竟在他的人生大事上动手脚,他自然想要重惩!”
“此事与内廷宦官脱不了干系,陛下除了想将那些操控选后的宦官揪出来,还想看一看其它衙门有没有官员与这些宦官同流合污!”
沈尧山轻捋胡须,笑着道:“这种事,我们很擅长,接下来,我们便让陛下看一看当下官场的真实模样。”
平民百姓眼中的官场,其实才是真正的官场。
有些极度丑陋与不公的事情,就连沈念都看不到,且想都想不到。
“父亲、岳父,若有变故,切记安全第一。”沈念知晓二人做此事并不难,但他担心有人会狗急跳墙,动了杀机。
不过有锦衣卫暗中保护,出现意外的可能性并不大。
二人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们身边也有随从护卫,自然会将自身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
翌日,正月十五,即上元节。
清晨,冬阳初上。
沈尧山与顾东易手持诉状来到北城巡城公署,将诉状交给了门前的衙役。
他们状告北城兵马指挥副使马毅敲诈勒索他们白银一千两,以及告知他们京师内有人通过天子选后谋取私利。
前者算不上大罪,但后者的影响力足以轰动全城。
操控皇家选后,有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很快。
沈尧山与顾东易便被唤了进去。
北城巡城公署专职监督北城兵马司,出现此等敲诈勒索案,他们不敢不接。
……
北城巡城公署大堂内。
身材清瘦、年约四十来岁的北城巡城御史谢振端坐于前方,看向二人。
他去年十月才任此职,在京师并没有什么存在感。
无污名,也无贤名。
巡城御史皆是皇帝从监察御史中点派,任期一年。
能成为御史的,一般都不爱钱,但是他们爱名,爱名高于爱命。
随即,沈尧山与顾东易便跪在大堂上开始答话。
沈尧山有秀才功名,本可以不跪。
但他不想让别人验证他的身份时,发现他与沈念的父子关系,故而也跪在大堂上。
二人称是来京师做生意的江南商人。
因说了几句皇家选后的话语,便被马毅敲诈勒索,具体内容都在诉状之中,故而只是简单地说了一遍。
若这位谢御史秉公办案。
那北城兵马指挥副使马毅背后的宦官干爹与操控皇家选后的人,很快就会跳出来,遮掩此事,堵二人的嘴,堵谢御史的嘴。
若这位谢御史徇私,包庇马毅,二人也早已准备好了呈递到顺天府府衙的诉状。
若顺天府府衙也徇私,二人还准备好了呈递到三法司的诉状。
总之,就是将此事慢慢闹大。
二人闹得越大,准备的诉状越多,他们越安全。
谢振听完后,道:“此诉状皆是空话白话,并无实据,待本官召来北城兵马司指挥副使马毅与你们对质!”
“唤北城兵马司指挥副使马毅!”
其大手一挥,便有两名衙役奔向公署外。
……
约一刻钟后。
马毅匆匆忙忙赶到公署大堂。
他看到沈尧山与顾东易后,先是一愣,然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眉头紧紧皱起。
“下官北城兵马司指挥副使马毅,参见谢御史!”马毅恭敬地拱手道。
目前,北城兵马指挥正使已半只脚踏入兵部,预计三月份就能去兵部任职,对北城兵马司不管不问。
北城兵马司的实际主事者已是马毅。
谢振拿起桌上的诉状,冷声道:“马指挥使,你看一看此诉状所告,可是实情?”
当即,马毅接过诉状认真看了起来。
稍倾。
马毅高声道:“谢御史,这……这纯属无稽之谈!下官怎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敲诈勒索呢?昨日司内的十余名兄弟都可以作证,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怎敢在京师内行贼人勾当,且这种涉及皇家选后之事,谁敢谋私?”
马毅一脸委屈。
若不知实情,看他这副表情,还以为他受了天大的委屈。
谢振看向沈尧山与顾东易。
“你们如何说?若拿不出证据,便有诬告朝廷官员之嫌,此乃重罪!”
沈尧山面色平静。
“谢御史,昨日我们在清风茶楼被北城兵马司的巡捕带走,有人看到;我们回客栈去衙门有北城兵马司的巡捕陪同,亦有人看到。”
“至于马指挥使所言的司内十余名兄弟都可以作证,此刻完全可以让这些人分别撰写供状,对一对他们的口供,便知真伪,想必当下还未曾串供呢!”
“此外,马指挥使敲诈的一千两白银想必还未曾花出,只需查一查他昨日所去之地,大概率能找到这一千两白银。”
听到此话,马毅顿时有些慌了。
一旦对口供,必然对不上,并且他一千两白银就在他的家中,不难找到。
谢振听完后,不由得重新打量起二人,后者的思路非常清晰,俨然如做过刑名的官员一般。
“咳咳……”
马毅干咳一声,道:“谢御史,此事涉及皇家选后,兹事体大,绝非我们能够承担得起的,我建议您好好想一想,三思而后行。”
马毅一边说,嘴角一边朝着一旁咧。
意思很明显:暂时休堂,后衙私聊。
谢振眉头皱起,涉及“皇家选后”之事,他不得不慎重。
他想了想道:“暂时休堂,一刻钟后,再议此事。”
沈尧山与顾东易听到此话,便知谢振是个没胆的御史,二人定然是要在堂下私聊、商量对策了。
不过这样也好。
二人一聊,没准儿更大的鱼便从水里钻出来了。
……
稍倾,沈尧山与顾东易被带到侧厅,而马毅则是被带到了公署后厅。
后厅内。
马毅看向巡城御史谢振。
“谢御史,有些事情能查,有些事情不能查,你应该知晓此事会查到谁的头上,这是你能得罪的人吗?”
“皇家选后有人谋私,你以为阁老们不知晓?六部堂官们不知晓?都察院陈总宪不知晓?他们为何不管,因为管不了!”
“得罪了我干爷爷,谁都吃不了兜着走,你看着办!”
这个“干爷爷”指的自然是冯保,虽然冯保并未承认他这个孙子。
马毅知晓谢振的性格脾气。
此人不爱钱,不受贿,但做御史,习惯于专挑软柿子捏,根本不敢得罪司礼监。
谢振顿时有些怂了。
“那……那该如何处理此事?”
“定他们诬陷朝廷官员,妄议皇家选后之罪,先廷杖二十,待他们出了公署,我自有办法让他们消失!”
听到此主意,谢振摇了摇头。
“不行,本官绝不会触犯大明律!”谢振挺着胸膛说道。
听到此话,马毅哭笑不得,恨不得揍谢振一顿,没想到当下京师还有如此迂腐的官员。
谢振想了想,道:“本官有主意了,接下来依照本官所言去做就行。”
……
稍倾,公署大堂。
谢振看向堂下三人,说道:“北城巡城公署只负责监管北城巡城司,而你二人所告之事,涉及皇家选后。此等大事,理应交给顺天府授理。”
“故而,本官决定,先调查北城巡城司副指挥使马毅敲诈勒索之事,至于皇家选后之事,你们需前往顺天府投递诉状,当下,因证据不足,你们都是自由的,都散了吧!”
此话一出,沈尧山和顾东易都面带无奈。
这就是典型的懒政。
嘴巴一张,便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了顺天府。
此类懒政现象在地方上经常发生,百姓受害大矣。
马毅听到此话,倒是乐了。
他没想到这个谢振竟然是属泥鳅的,将此事一下子推开了。
不过他并不惧此案转交到顺天府。
他在顺天府有人。
……
片刻后。
沈尧山与顾东易奔向了顺天府府衙,而马毅则去寻他的宦官干爹。
很快。
此事便经由石青,传到了小万历的耳朵里。
当下大明的科道官们,也并非都是敢直言犯上者。
相反,很多科道官都如谢振这样,有些事情敢弹劾,有些事情完全没有胆子弹劾。
就像山西官商勾结之事。
所有的科道言官都知晓此事,但只有吏科给事中姚斌敢于直言。
像这类涉及内廷、司礼监的事情,很多科道官都是不敢沾上一点半点的。
……
一个时辰后,一座豪华宅院内。
马毅见到了他的干爹,冯保诸多干儿子中的一个,于秀。
其比马毅还要小上几岁。
但因在冯保跟前较为受宠,马毅便将其当作干爹养着。
逢年过节,向来都不敢缺礼,且都是大礼、豪礼。
“干爹,您放心,待他们去了顺天府,我一定让他们有进无出,静悄悄地死在里面,至于他们的诉状内容,一个字都不会外泄!”
于秀瞪眼道:“蠢货!上元佳节,死两个商人难道能完全瞒得住吗?不要整日都想着弄死人,和气生财不好吗?”
“先礼后兵,先将他们关在顺天府监牢里十日,看他们还告不告,然后让他们的家人出钱捞他们,穷尽其财,待将他们的家底掏干,便再罗织一个罪名将他们流放……”
这样的事情,于秀做过太多了,故而轻轻松松就讲了出来,似乎顺天府衙如他自家开设的一样,想如何定罪,便如何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