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县。
大江南北两岸。
横江铁索两头,两座坚关。
吴军将卒如临大敌,夜不敢寐。
而另一边。
在前部督傅佥率步军于江北巫县城外建营设垒已毕后,江北的汉军步卒便接到了大督陈到的将令,紧锣密鼓地打造攻城器械。
与此同时,赵广、郑璞、王冲、张固、雷布诸将所统另外几营步卒,则从滟滪关渡江到南岸,顺着山道来到了铁索南关前,做着与北岸汉军将士一样的动作。
作为携胜势进攻的一方,汉军无疑拥有了此战的主动权。
究竟北岸的汉军是主攻,还是南岸的汉军是主攻,又或没有助攻,全是主攻,潘濬、孙韶等吴军将领,此刻无从得知。
正如滟滪关前,吴人以为深涧关前由傅佥统领的汉军是疑兵,滟滪关前的汉军才是主力,而实际上,作为疑兵的滟滪关汉军,反而先傅佥诸军一步赢下了战役。
于是乎,在汉军再次做出两线作战的姿态后,潘濬、孙韶、孙俊、傅义等吴人将领,就到底由谁、又该分多少兵力去控扼江南那座铁索关,发生了不小的分歧。
正月十八。
江雾初散。
大江南岸,汉军营寨早已苏醒,人声鼎沸。
虎贲中郎将关兴扶剑立于一处稍高的土坡上。
赵广并立其侧、郑璞、王冲、岑述诸将则分立左右,俱凝神注目于山下平整的营地。
数千将士与工匠、民夫正分工协作,打造各类攻城器械,好一派如火如荼景象。
就在此时。
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自辕门方向由远及近涌动而来。
“看!是陛下的金吾纛旓!”一名眼尖的巡卒突然指向辕门,失声惊呼。
闻声之人动作俱为之一滞,紧接着纷纷举目望去。
只见辕门方向,一杆无比威严的大纛正缓缓移来。
纛杆高耸,顶端一头纯金铸就的瑞兽昂首向天,瑞兽之下,一束足有丈余的牦尾垂落,洁白胜雪,随风而扬,纛旓旓尾的小小金铃,发出清越肃穆的叮咚声,与天子的仪仗鼓吹相得益彰。
这面独一无二、象征着大汉天子威权的金吾纛旓,以及在金吾纛旓前开路的天子仪仗鼓吹出现,毫无疑问意味着一件事。
刹那间,辕门附近汉军鼎沸。
“是陛下龙纛!”
“陛下!”
“陛下又来了!”
“万胜!陛下万胜!”
自天子亲征以来,未逢一败。
而前番在滟滪关前,天子升龙纛临关掠阵,大获全胜,之后又升纛亲抚三军。
凡此种种,赫然让大江沿线没有经历过天子亲征的汉军将士,对天子及象征天子威权的金吾纛旓,生出某种难以言喻的信赖。
龙纛所在。
所向披靡。
战无不胜。
攻无不克。
辕门之外,金吾纛旓之下。
那位大汉天子龙行虎步,器宇轩昂。
须发斑驳却更添几分威严的大督陈到则披甲扶剑,护卫在侧。
刘禅入得辕门,目光沉静地扫视着沿途注目赞拜的将士,不时见到眼熟的将士,便微微颔首,投去鼓励赞许的眼神。
许多将卒开始丢下手中工具,欲朝纛旗鼓吹方向聚来,工匠们也停下了手中活计,抻着脖子张望,眸中敬畏与好奇并生。
欢呼万胜之声先是零星而起,随即迅速连成一片。
若非伴护刘禅左右的陈到下令,命三军肃静,各司其职,恐怕护卫左右的龙骧虎贲们要累出汗来。
关兴及赵广诸将闻听了辕门处的动静,一时微微愕然,紧接着个个面面相觑。
“陛下如此大张旗鼓…”
赵广先是下意识低语,旋即记忆飘到了去岁岁初。
彼时,眼前这位刚刚离开成都御驾亲征的天子突然出现在斜谷,同样是龙纛、棨戟、鼓吹诸般仪仗一时尽起,其目的……
关兴反应更快,猛地一挥手:
“走!速去迎驾!”此言未及落罢,其人便已大步流星朝着鼓吹之声响起的方向急趋而去。
郑璞、王冲、岑述诸将不及思索便紧随其后。
“臣关兴/赵广…叩见陛下!”关兴、赵广、郑璞等人趋至天子近前,当即躬身行礼。
刘禅抬手虚扶:
“不必多礼,朕此来是想看看攻城器械备得如何。”
关兴赶忙侧身引路:
“陛下且随臣来。
“各类攻城之械正加紧打造。
“至晚到明日日中,全部都能完成。”
刘禅再次颔首,在关兴、赵广、郑璞诸将的簇拥下,徐行穿梭于忙得热火朝天的营地里。
天子的出现,给整个营地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先前因连续作业而产生的些许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及肉眼可见的干劲。
刘禅步伐沉稳,目光如炬,细致地扫过每一处作业点。
建造井阑的区域,高百尺有余的巨物骨架已然耸立,数十名工匠正在高处紧张地安装踏板,底下更有百余人协力拉动绳索,将又一段预制好的框架缓缓吊起。
刘禅驻足仰视片刻,忽而开口:
“停。”
“左前基座下陷。”
“彼处榫卯未合,着人校正。”
关兴一滞,仔细一看,却没能察觉出什么问题来,于是赶忙又召来负责的军司马。
监工的军司马闻言一惊,脸色骤变,赶忙查看,同样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又召来工匠。
几名工匠慌忙上前检视,这才终于发现一处关键接合部出了问题,整座井阑因此重心略有失衡,但不仔细看的话,实在是看不出来,可就是这么小小的一点失误,便能让一架井阑有倾覆之危。
几名工匠稍作交流,紧接着便重新校正榫卯,校准水平,刘禅瞩目片刻,没能再看出明显的问题,这才移步离开。
营地四周,木材碰撞声、铁锤敲击声、刀劈斧凿声、号令呼喊声声声入耳,杂乱与秩序并存。
填壕车、冲城车、武钢车、轒辒车、偏厢车…种种攻城之械,一架又一架在刘禅眼前呈现。
行至后军一处僻静营区,守卫明显森严许多,四周肃静下来,巡卒皆关兴所统虎贲锐士,见到天子仪仗也未松懈,只按刀行礼。
郑璞、王冲、岑述、张固诸将俱有些诧异,此处营地,他们从来没有来过的。
大督陈到虽知此地,但眸子同样带着一抹好奇与期待。
关兴忽然停步,转身对天子深深一揖:“陛下,八牛弩已备,请陛下圣览。”
“嗯。”刘禅颔首。
这几架八牛弩由诸葛乔、霍弋二人从关中送来。
就连他都没来得及验看威力,不知那位马钧马德衡,到底能不能实现他提出的“以三弓复合,以滑轮组省力”的构想。
而他今日此来,其中一个目的自然便是亲自验看这八牛弩的威力究竟能到哪种程度,有没有后世史书描述的那般夸张。
“八牛弩?”张南之子张固一时间有些错愕,先是与郑璞诸将面面相觑,最后又都看向关兴、赵广两名天子亲近。
就在诸将好奇、疑惑之时,关兴对守营校尉打了个手势。
校尉立即命人撤去营区中央一座营帐的帷幕。
四架庞然巨弩,赫然呈现于众人眼前。
此物形制尤为奇特,绝非寻常角弩的放大版。
其以硬木为床,大如车乘,床上并列安置三张巨弓。
弓臂皆以桑柘木复合牛角制成,长度竟比人还高出一截。
三弓以机括相连,弩床后方装着两个硕大的木轮,轮上缠着粗如儿臂的麻绳。
整架巨弩,被油布覆盖大半,只露出森冷的弩臂,以及寒光闪闪的钢制弩机。
“八牛弩…便是此物?”郑璞瞠目结舌,他身旁,张固、王冲诸将也面面相觑。
如此夸张的巨弩,莫说见所未见,直接就是闻所未闻,古来未有。
就连陈到亦有些诧异了。
八牛弩的零部件他已见过,但组装起来的骇人模样,连他这伐吴大督都是第一次见。
关兴示意士卒完全揭开油布。
“发一弩,让朕看看。”刘禅怀着期待徐徐出言。
“来!”关兴一声令下。
八牛弩前,十余名膀大腰圆的虎贲力士登时围住一床巨弩。
他们吃力地将巨弩推转方向,最后将弩机的望山,对准了四百余步外江滩上预设的箭靶。
那是以夯土垒砌的矮墙,模拟的是城垛工事。
“禀陛下,可以了。”在这种大国重器面前,就连向来沉稳的关兴声色都有些激动,不能自已。
“试射。”刘禅言简意赅。
“起!”关兴闻声下令。
一床八牛弩前,再次围上去三十余名虎贲壮士。
他们个个牙关紧咬,肌肉紧绷,在一名都伯的指挥下齐声呼喊着富有节奏感的号子,以使众力齐发。
随着他们的呼喊、发力,床弩后的巨大绞盘,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动了起来。
绳索在滑轮间吱呀作响。
三张巨弓的弩弦一寸寸绷紧。
绞盘继续转动。
三张巨弓弓身越来越弯,弩弦越绷越紧。
“咯吱……”
“咯吱……”
粗壮得骇人心目的弓臂,在巨大的拉力下不断蓄势,蓄势,蓄势……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生怕这巨弓弓臂下一刻就要断裂,围观诸将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赵广甚至下意识地护在了刘禅身前。
当那粗壮的弩弦几乎被拉至满月状时,关兴才亲自上前,取来一支巨箭,置于弩槽。
此箭长约八尺,箭镞寒光凛凛,箭杆以硬木制成,整体粗似长枪,或者说它就是长枪。
其与长枪唯一的不同,便是尾部有铁片制成的尾羽。
一名力士高举木槌,请示关兴。
关兴遂看向刘禅。
见天子微微颔首,当即朝那力士挥手下令:“放!”
力士不声不响,猛力槌击机括。
“嘭!!”一声沉闷巨响,震得众人耳膜嗡鸣。
巨弩竟猛地向后挫退半尺,地面微颤,尘埃扬起。
而那支如枪巨箭,此刻已化作一道黑影,电射而出,速度之快,肉眼根本难辨!
几乎在同一瞬间。
四百步外的靶墙轰然炸裂!
夯土四溅,一团烟尘腾空而起。
待到烟尘稍散,只见那堵厚达尺余的夯土矮墙,竟被直接洞穿一个海碗大的窟窿,巨箭余势未消,箭羽兀自震颤不休。
嗡鸣之声,四百步外可闻。
全场死寂。
江风掠过,吹得龙纛猎猎作响,却吹不散刘禅身周将士脸上的骇然之色。
关兴示意虎贲郎检查箭靶。
回报声很快传来:“禀将军!弩箭入墙尺余,透墙而出!”
赵广张着嘴,半晌才找回声音:
“四、四百步……径直洞穿一尺多厚的夯土墙……”
张固亦是口中喃喃:“这若是射中人…岂非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直接被射得魂飞魄散?”
“岂止射人?”纵是主持此次试射的关兴早有准备,此刻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如此威力,便是楼船舷板,亦能洞穿!”
在没有水密舱的年代,这一弩下去,威力绝不亚于带着钢铁撞角的艋艟直接撞到楼船上。
而真正的战场上,一艘艋艟想撞到一艘楼船主舰,可谓千难万难,中间定会有重重阻碍。
可现在,不一样了。
日后只消架一张床弩,直接就能将吴军的指麾中枢逼退。
这般威力,已然超出当下所有远程兵器之认知。
刘禅来到靶墙前,凝视着那透墙而出的箭矢,心中亦是波澜起伏。
他虽提出构想,但亲眼见到这冷兵器时代的大炮发挥出如此威力,仍不免有些震撼。
“好一个马德衡。”刘禅终于开口,语气带着赞赏。
“校准精度如何?”刘禅向关兴问到关键处。
关兴面色稍黯:
“禀陛下,此弩威力虽巨,然校准极难。
“巨箭沉重,受风偏影响甚大,且每次发射后弩身震动位移,还需重新调整。”
“无妨。”刘禅手抚弩身,轻轻颔首。
这本就在他意料之中,威力如此巨大的八牛弩,本就不是为精准狙杀而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