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飞兮旌旗扬!”
“大角吹兮砺刀枪!”
“天苍苍,野茫茫!”
“锋镝啸虎视鹰扬!”
“天威赫,圣德彰!”
“龙纛所指死何妨!”
在鹰扬府骁骑都尉魏兴的带领下,嘹亮的军歌响彻长安东城上空。
刘禅着实没想到,自己甫一踏入清明门,就被这些劳动归来的府兵们认出并包围。
也着实没想到,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魏兴,竟然已经活蹦乱跳,还能带着府兵们出去参与劳动了。
“怎么样,一防府兵还管得过来吗?要不要朕再派个虎贲侍郎,帮你分担点压力?”刘禅已经从马背上翻了下来,对着魏兴问道。
魏兴毕竟是从一什长升上来的,没有什么管理知识跟经验。即使有擒王斩将之功,刘禅也不打算直接让他跃居高位,只是给他分了有管理经验的虎贲侍郎教习辅佐之。
“嗐,陛下多虑了,俺先前那一仗不是都管过五百人,现在管个三百人,咋能管不过来?”魏兴有些不以为意道。
刘禅闻言停下脚步,近八尺的个子在人群中俨然鹤立鸡群,环顾周围数百府兵一圈。
府兵们还在一遍又一遍高声重复着由杨戏编词谱曲的《鹰扬歌》。
“光汉,把你的衣服掀起来,让朕看看伤口。”刘禅很郑重地念出自己给魏兴赐的字,刚才一路上,他都直接叫魏兴的名。
魏兴为之一滞,而就在此时,人群中突然很不合时宜地传出几道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阿兴!”
“阿兴!”
“娘在这!”
“娘在这呢!”
身高不过六尺出头的魏母,凭借着一股子耕地养出的蛮力挤到了人群最前,结果被隔绝道路的龙骧虎贲挡住,最后只得举手兴奋地跳起来,以期吸引魏兴的注意力。
“娘,俺听到了看见了,您可安静些吧,莫要惊扰了陛下!”魏兴有些尴尬,又有些急促地地朝老母亲摆了摆手。
他是知道爹娘今日要来的,只是要带府兵去疏浚漕渠没空去接,所以才让弟弟魏起负责接人。
见老三魏起冲上来扯住老母亲让她安静下来,一脸络腮胡长得有些粗糙的魏兴很认真地跟天子请罪:
“陛下,让您看笑话了,俺老娘没啥见识,这辈子没出过十里地,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隔壁乡,不懂什么礼节……”
没等魏兴说完,刘禅便将他的话止住:
“好了,说这些做甚?
“你先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朕非你父母至亲,尚且担心你可能挺不过来,忧失一良将,你母亲对你的担心比朕多不知多少。
“现在看见你举止如常,能说能道,不论如何喜极忘形都不为过,怎么能算是失礼呢?
“倒是你,既知道父母今日抵达长安,也知道丞相发下教令,命府兵收到父母将至的消息,务必告假亲迎父母,你为何不告假亲迎?这不是违抗丞相教令吗?”
魏兴有些发愣,少顷瓮声道:
“陛下看重俺,对俺特意栽培,还派虎贲侍郎手把手教俺怎么管理士卒,怎么处理军务…
“俺就想着一日也不能耽搁,一定快点长好本事,好为陛下,为大汉尽力效死,才不辜负陛下的栽培。
“至于丞相的教令,俺只想着父母有老三去接就够了,所以才……”
刘禅点点头:
“朕晓得你有这份心意。
“但长本事不急在一日两日。
“且如今非是战时,像你三弟魏起那样的鹰扬府兵,已离家一年,这时本该退役归家,与父母妻儿在家乡团聚。
“却为了大汉留在了关中这异地他乡,还把父母妻儿也接过来,为大汉开荒拓土,这就已经是对大汉最大的忠心,朕绝不怀疑任何一名鹰扬府兵对大汉的忠心。
“我大汉向以忠孝治天下。
“所谓忠则尽命,孝当竭力。
“但不能只忠不孝。
“因为孝乃德之本,唯有事亲孝顺,忠乃可移于国,不孝者,其德如无本之木,其忠也可疑。
“这就是丞相发布教令,命府兵务必告假,亲迎父母的缘故了。”
“陛下,俺非不孝……”魏兴见陛下竟说得如此严重,赶忙为自己辩解,生怕陛下误解了自己。
刘禅这才拍了下魏兴胳膊,道:
“朕非是此意,只是丞相既然已经发布教令,给将士孝事父母,一享与父母妻儿天伦团聚之乐的机会,你就当好好遵循教令,与父母团聚,一尽孝道。
“毕竟现在不是战时,没有什么事非要今日做不可,也没有什么事非要某个人去做不可。
“国家大柄,莫重于兵。
“兵,是铁,是钢,是国门长剑,是沙场死神…但也是有血有肉,有父母孝事,有妻儿抚育的人。
“倘若朝廷肆意剥夺士兵孝事父母,抚育妻儿的权利,又怎么能要求他们忠于国家呢?
“往后你统领将士也是,只要不是战时,谁家中父母妻儿有生死重病之大事,必须告假回家,必须准予告假,谁不回家,谁不允假,朝廷就要怀疑他是否真的忠于国家。”
这番话不是刘禅自己在靠穿越者的人文情怀喊些高尚的口号,而是丞相这位理想主义者一直在坚持做,也真的卓有成效的事情。
先前丞相与张郃武都一战,六七千将士、役夫轮休回乡,费祎、杨仪等人全部请求丞相,当把轮休的将士役夫留下,以张声势。
结果丞相不同意,还命人去驱赶当退役的将士役夫回家。
然后就是退者感悦,愿留一战,来者愤踊,思致死命,互相奔走而告:丞相之恩,死犹不报。
临战之日,莫不拔刃争先,以一当十,最后一战大克。
这就是先帝、丞相每与操反,然后汉业可兴的明证了。
曹魏各种错役制,连坐制,严重禁锢士兵自由,肆意剥夺他们为人的尊严,搞到最后曹魏的士兵都快成奴隶了。
最后被司马懿这个善于治军,深得将士之心的人篡了国,只能说是有些因果在的。
而刘禅身前,大胡子魏兴听得有些愣住,片刻后有些忐忑地往外围自己统领的一防府兵看去。
他确实是想着尽快报陛下之恩,也想着父母晚些时候也能见,所以才不顾丞相的教令,领着自己一防府兵去疏浚漕渠。
然而除他以外,确还有二十余人的父母妻儿今日抵达长安,他们本来兴高彩烈翘首以待,依丞相教令做好了去迎接家人的准备。
结果被他拿着皮鞭一个个从家里头赶了出来,还骂这些人说陛下对你们这么好,给你们这么好的待遇,你们有什么脸面不去为国家做事,诸如此类。
结果今天在疏浚漕渠的时候,这些府兵干活的时候心不在焉,不甚卖力,看他的眼神也有些不对,显然是对他有怨言。
刘禅看魏兴这模样,一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道:
“看来,不但是你自己不迎接家属,你还不许别人去迎接家属。
“如此公然违抗丞相教令,让你手下的府兵们往后如何相信你,又如何相信丞相的教令呢?
“你这么做,不但是在破坏自己在手底将士心中的形象,也是在破坏丞相的形象啊。”
魏兴听到这彻底慌了,赶忙俯首认错:“陛下…俺知错,俺认罪,俺以后不会了!”
刘禅点点头,随即抬手示意周围的府兵全部息声,紧接着让魏兴亲自去将今日当迎家属而不得迎的二十余名府兵全部叫到了街道中间,自己的身前。
二十四名府兵本就知道魏兴是天子跟前的红人,又见魏兴刚刚为天子牵马坠蹬,与天子有说有笑,走得如此之近,顿时一个个战战兢兢。
或是以为自己今日得罪了魏兴,恐怕要挨军棍。
或是以为自己恐怕要被剥夺了当府兵的资格。
更有甚者,还以为自己恐怕犯了死罪。
曾经在战场上杀过人,至少斩得一顶首级的汉子,不少人竟是不能抑制地抖若筛糠。
毕竟…这可是天子啊!
正在二十四名府兵战战兢兢,外围数以百千计的府兵不明所以,又或有所揣度、面面相觑时。
街道正中,那位脊背挺拔如松,神色冷峻似铁,使得不少府兵屏息垂首不敢直视的大汉天子道:
“你们这二十四名鹰扬府兵,今日当迎家属而不得迎,乃是骁骑都尉魏兴之过。
“朕替你们讨回公道,希望你们能明白,丞相既已发布教令,不论是谁都不得违抗。
“日后你们的上司不论是谁,胆有违抗教令者,你们当有向军中文吏检举揭发之责,军中文吏亦有将之上报之责。”
这二十四名府兵听得天子此言,尽皆惊讶得面面相觑,外围的府兵听到此处,也有些骚动起来。
不少人是认识魏兴的。
但见天子忽然转向魏兴,喝道:
“魏兴违逆丞相教令,当罚军棍十棍!”
关兴、姜维、赵广等天子近臣听到此处,一时有些惊得愣住。
这可是唯一一个被陛下赐字,还赐字『光汉』的军汉,其人前番擒王斩将,此番大难不死,刚刚还和陛下有说有笑。
现在要是因为这等事情,挨上十棍军棍,一旦牵动伤口的话,恐怕有性命之忧。
然而魏兴却并无异色,反而因为天子的责罚有些坦然起来。
魏母顿时从人群里冲了出来。
虎贲郎本在阻拦,但是却得虎贲中郎将关兴示意,将魏母放了过来。
魏母冲至天子身前,当众就要跪下,却是被关兴一把扶住,其人跪地不得,只得奋力嚎啕了起来:
“陛下…陛下!俺儿……”
关兴、赵广赶忙上前安抚魏母。
刘禅叹了一气,对着魏兴道:
“把你上衣脱了,袒腹出来。”
魏兴闻言一滞,其后照做不误。
不多时,那道几乎半尺长的骇人大疤展露在众人面前。
除了那道大疤外,其人身上还有新旧大小疤痕十余。
刘禅对着那二十四名军士道:
“魏兴违丞相教令,依军法,当罚他军棍十棍。
“但是他现在有重伤在身,还未痊愈。
“若此时责罚,恐有致死之危,却又罪不至死。
“所以这十军棍留待他伤愈后再罚,朕亲自督罚,可否?”
那二十四名府兵哪里能想到陛下竟然会罚魏兴?当即慌张无措地用力点头,无所不可。
上身赤袒,长相粗糙的魏兴一时虎目含泪,赶忙跪地而谢:“俺…俺对不住陛下,对不住丞相!俺…俺愿现在就受罚!”
刘禅皱了皱眉:
“好了,先罚你一个月俸禄,分予被你欺凌的二十四名鹰扬将士,这十军棍你也逃不掉,待伤势好些,朕定亲自督罚不饶。”
魏兴赶忙叩头谢恩:“卑职谢…谢陛下隆恩!”
那二十四名府兵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天子,本来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又有些委屈、不忿,以为自己挨了霸凌还得受罚。
却是没想到天子竟没有因为看重魏兴而责罚他们,更真的为他们讨回公道,当众定罪魏兴,责其十棍,非但如此,还要罚魏兴俸禄给他们,凡此种种,令他们一时如在梦中。
有几人齐齐生出一种委屈被人理解的莫名情绪,随即一股暖流从胸膛直抵天灵盖,然后不知怎么回事就鼻头一酸,眼睛一红。
先是一人跪倒,直呼谢过陛下。
其后又有人跟着跪下,高呼“陛下圣明!”
街道外围,数以百千计的鹰扬府兵一开始离得远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后,终于也爆发出了诸如『陛下圣明』,『陛下万胜』之类的欢呼之语。
魏兴伏倒在地,面红耳赤。
刘禅亲自上前将袒露上身的魏兴扶起,其后向前伸手,摸了摸魏兴腹部那道骇人的刀疤。
“有过当罚,有功当赏,希望光汉你能明白。”
“俺明白!”魏兴感受着伤疤上的温度,重重颔首,本就俯着的脑袋下巴直戳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