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刘淮回过神来时,已经是第二日,也就是七月十六日的清晨了。
多日以来的行军作战使得他也疲惫异常,昨日悲痛之下,几乎是晕厥了过去。
他从床榻上起身,又再次失神了片刻,方才强自握紧拳头,缓缓起身。
在屋子外间歇息的魏如君听到屋中的声音,立即起身,拿着干净的外衣来到了屋中,见到刘淮之后,眼睛立即又红了。
“阿兄……”
刘淮的鼻子同样有些酸涩,但他还是立即忍住了:“阿君,替我更衣。今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魏如君扑到了刘淮怀里,再次痛哭起来:“阿爹……”
刘淮拍了拍魏如君的肩膀,咬牙说道:“阿君,你放心,父亲的仇我一定会报,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魏如君连连点头,不敢耽搁正事,立即开始替刘淮整理头发,披上外衣。
随后,刘淮直接拉着魏如君来到了府衙大堂之中,并且召集军将召开军议。
这一夜虽然汉军两位最高层一死一昏,但因为有辛弃疾这名汉军主将之一的存在,依旧将战事有条不紊的推进了下去。
很快,在蕲县中的文武官员就汇聚到了府衙之中。
刘淮恢复了平静,先是看向了魏郊:“阿郊,父亲虽然嘱咐一切简办的,咱们做儿女的却也不能一点都不尽孝,你与阿君一起,操持父亲后事。”
魏郊立即躬身行礼应诺。
“阿昌,你为父亲亲子,又从武事,当随我去手刃仇敌,以祭父亲在天之灵!”
魏昌也立即起身:“喏!”
刘淮继续问道:“昨夜可有军情送达?”
辛弃疾立即起身:“有的。
其一,梁远儿已经率领武成军在两日前抵达济州,我已经令军使传令,让他们加速南下。
其二,呼延南仙传来军报,他已经率领三千余甲骑围住了蒙城。蒙城中似乎不仅仅有金贼的左相纥石烈良弼,下蔡金军似乎也来了一部分。
其三,石琚石相公与陆先生传来联名文书,在前日夜间,河南汉儿军反正易帜,渡河攻打下蔡金军。仆散忠义撤退,这也与蒙城那边的情况对上了。”
刘淮缓缓点头:“五郎的处置都十分妥当。给梁远儿传信,让他不要继续走南清河了,武成军渡过黄河,从归德府到蒙城来。时间长一些没关系,但不要停。”
“喏!”
辛弃疾心中一突,知道刘淮既然没有在淮北金军败退的情况下命令武成军转向汴梁,反而让他们继续南下,那肯定是要跟宋国算账的。
但是辛弃疾能阻止刘淮吗?
自然是不能的。
因为此时辛弃疾本身也是满腔愤怒,恨不得将见死不救的宋军全都斩杀。
然而无论是魏胜临终时的遗言,又或者是刘淮给魏胜的承诺,乃至于如今的天下大势,此时还没有到与宋国翻脸的时候。
说句实话,如果能覆灭金国,一统北方,宋国是无论如何都逃不了的,但如今就要跟宋国厮杀,岂不是给了金国喘息之机?
刘淮却没有管辛弃疾的心思,而是继续下令:“董成,周行烈,张安国。”
“末将在!”
“你们各自挑选出一千屯军作辅兵,其余人全都放归,勿要耽搁秋收。”
“喏!”
这的确是应有之义,却让辛弃疾有些糊涂起来。
如果要与宋国厮杀,那么就不应该解散屯军辅兵;而若是不与宋国作战,武成军还来作甚?
辛弃疾也是由于连日作战,疲累得紧了,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
很快,刘淮就下达了第三个军令:“传令给呼延南仙,让他围困死蒙城,务必不能让金贼逃出生天。我将亲率精兵前去支援。”
“我将亲手手书一封给石相公,让他率陈州军来蒙城与我军汇合,五郎,你也当有所准备。”
辛弃疾这时方才恍然大悟。
刘淮调遣武成军南下并不仅仅是要与宋国论个高下,更是要彻底将陈州军压服,恩威并施,从而让河南数州归心。
刘淮几句命令下达之后,言语中有些干涩:“至于我父的讯息……终究是瞒不住的,先向石琚、下蔡虞允文、河北何长史、济南李通李相公处发信,让他们有所准备。”
刘淮说罢,抬起通红的眼睛:“各司其职,无论罪魁祸首是金人还是宋人,谁都逃不掉!”
众将精神一振,纷纷应诺。
有了刘淮作为主心骨,汉军纷纷行动起来,向着蒙城扑去。
蒙城中的金军也发现了事情不太对,试图突围,却又被愤怒至极的呼延南仙带领甲骑打了回去。
这一日没有突围成功对于金军来说是极为致命的。
因为在七月十七日,刘淮就率领汉军主力抵达了蒙城,并且着手建立围城营地,大有围攻城池的架势。
这引起了金军的极大恐慌。
因为蒙城中已经没有什么粮食了。
说起来,这还是金军自己造的孽。
他们将蒙城百姓征发为签军发往前线,既是为了给下蔡金军找炮灰,又是为了能够悄无声息的屯兵,以达到对魏胜突袭的突然性。
也因此,此时蒙城几乎已经成为了一座空城。
而府库与百姓手中的粮草,也早就运到了蕲县大营之中。
后续粮草还没有运过来,就被张术在陈州截住了,以至于此时蒙城竟然是府库空空。
近万大军猬集于此,人吃马嚼每天的消耗都是天文数字,哪里能拖得起?
然而随着汉军数量越来越多,已经成为溃军的金军终究是不敢出城奋力一搏,只能在城中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夜间,就当刘淮亲笔写就的文书传达到了石琚手上时,魏胜的死讯也终于被虞允文知晓了。
“我不信!”
帅帐之中一声高亢的怒吼,让刚刚抵达帐外,准备汇报军情的李显忠停住了脚步。
不过作为统军大将,李显忠还是有些担当的。
他立即唱名而入,却见到帅帐之中一片狼藉,虞允文披头散发的站在帅帐中央,手握着一封文书,咬牙怒吼,仿佛如同疯癫了一般。
“我不信……”
“我不信……”
见到往日十分有涵养的虞允文竟然是这般姿态,到最后竟然颓丧到委顿于地,喃喃自语的地步,李显忠也不由得惊骇起来。
他连忙上前,夺过了虞允文手中的文书,只是扫了一眼,就觉得天旋地转起来。
魏胜死了。
那头猛虎的唯一软肋死了。
而且是因为宋军相距区区百里,明明有能力救援却没有发兵而死的。
李显忠一时间心乱如麻,却听到身侧竟然有哭泣声。
他慌忙转头看去,只见虞允文已然泪流满面,不禁连忙开口:“虞相公不必如此,刘大郎即便来了也是连番苦战的疲弊之兵了,我军又如何会怕他?”
虞允文却只是闭目痛苦摇头,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打湿胡须:“我不是畏惧刘大郎,而是魏公……”
说着,虞允文用双手捂住脸:“我与魏公神交已久,却只是在书信上作往来,我们二人一南一北,天高路远,虽然是同志,却终究还是未能得见。
如今想要追忆魏公,却连其人长相都不得而知,心中想要哭一次,却不知道对谁而哭,这是何等催人心肝?!”
说罢,虞允文再也坚持不住,哭声更甚,以至于嚎啕。
李显忠虽不至于如同虞允文那般,与魏胜惺惺相惜,但同为忠于大宋之武人,兔死狐悲之下,又如何不会黯然神伤呢?
一将一相在帅帐中颓然许久,还是虞允文最先振作起来。
“要出事,要出大事,刘大郎可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
李显忠点头以对:“这是自然。不过在末将看来,刘大郎将华夷之辩看得如山一般重,是绝对不会在金贼未灭之前就来攻打大宋的。”
虞允文摇头以对,连连叹气,却也是不置可否。
李显忠此时终于想到了自己前来禀报的要事:“虞相公,陈州军似乎有些异动,派遣兵马向东去了。”
虞允文:“倒也不奇怪,刘大郎既然已经到了,这些河南汉儿自然是要去表忠心的。”
李显忠:“可这么一来,刘大郎岂不是要鲸吞河南河北?往后谁还能当他一击?”
虞允文瞥了李显忠一眼,随后说道:“那你想如何去做呢?”
李显忠哑然。
是啊,他又能做什么呢?
理论上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趁着淮北汉军人数较少,外加已经疲敝至极的机会,直接以大军攻去,斩了飞虎子的脑袋,大事就定了。
然而且不说这样做的政治风险,就说真要打起来,陈州军是肯定要参战的,到时候双方兵马总数就差不多了。
没有人数优势的野战决战,宋军真的能打过汉军吗?
见李显忠不说话了,虞允文叹了口气,随后从李显忠手中拿回了文书:“将此封文书抄录一遍,派遣使者去陈州军大营,将其交给陆相公。”
话声刚落,就有军使唱名而入。
军使进入帅帐之后,虽然被满帐狼藉吓了一跳,却不敢耽搁正事。
“虞相公,陆相公有言语送来。”军使咽了咽吐沫方才说道:“陆相公已经知道魏公之事,此时正在跟着陈州军前锋兵马一起去蒙城见刘大郎,希望能挽回一二。
陆相公还说了……”
见到军使犹豫,虞允文摇头说道:“无非就是骂本相两句,难道我连这点肚量都没有吗?”
军使却依旧犹豫了片刻,方才咬牙说道:“陆相公说了,此番大宋平白没了三成国运,他是痛彻心扉的。只是不知道虞相公作为大宋北伐实际上的主帅,是否知道自己已经是千古罪人?!”
军使说完之后,立即就有拔腿逃跑的冲动。
然而虞允文闻言却根本没有发怒,只是挥手让军使离开,一言不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