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拉里斯没有迟疑，头也不回地朝着密道跑去。
被激活的魔法卷轴在圣歌队成员们的脚下长出了植物的根茎，将他们的脚踝牢牢固定在地上的同时缓缓向上延伸，藤蔓上布满荆棘的倒刺刺进了他们的皮肤，将他们固定在了原地。
但，也仅此而已了。
维罗妮卡察觉到了圣歌队与正常人类最本质的不同。
按理说，无论行走于任何一种道途，藤蔓上的倒刺都会逐渐抽干他们的能量，猎物挣扎得越厉害，被抽干的速度也就越快，这是由生命神教大主教亲自绘制的魔法卷轴，持有者只是极少数教廷的精锐。
然而今天，她遇到了例外。
圣歌队的成员丝毫不受影响，他们甚至没有痛觉，即使被倒刺刺得浑身鲜血淋漓，也无法阻拦他们的步伐，因为真正驱使着他们的是体内改造，伤口之下并非属于人类的肌肉组织，而是和血肉融合在了一起的齿轮。
这能使他们的身体化作刀锋，轻而易举地切碎阻碍他们的藤蔓。
维罗妮卡瞄了一眼掷出的钉头锤，它落在了其中一个圣歌队成员的身后。
从场面来看，是六对一。
这就是逞英雄的后果。
任凭维罗妮卡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脱困的办法，别说同时对付六个圣歌队，就算是单打独斗，她也未必能干掉这种不疼痛，身体构造与人类截然不同的人造怪物——这意味着那些对人类而言的致命伤，放在圣歌队成员身上只会成为一个随时都可以重新填补的窟窿。
洞穿心脏，又或是斩下头颅会有用么？
维罗妮卡知道，这不过是她内心深处美好的愿景，实际情况是在她做到这些之前就已死在了这些怪物的手上。
不过，这就是她的选择。
当她让索拉里斯逃开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因背叛了教皇卡洛而被他设立的秘密部门处决，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密室里。
这反而让维罗妮卡放松了下来。
她觉得这或许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不必面对卡洛，不必以裁决官的身份审判他的罪行，之后所有的责任与烂摊子都肩负在了索拉里斯一人肩上——这就是死亡的巧妙，无论她的生平如何，做出过多少错误的决定，都会随着死亡而烟消云散。
说不定当未来一切尘埃落定，她还能落得一个迷途知返的好名声。
人们总是对死掉的人更宽容。
不再会有利益与立场的分歧，于是也就能更心平气和地评判。
维罗妮卡双目一凝，那落在圣歌队成员身后的钉头锤撞飞了一个人之后回到了她的手里，她念诵的咒语打破了平衡，也明确了双方敌对的立场。
“来吧，怪物！”
回应维罗妮卡的是齿轮转动的声响。
她看见了挣脱开藤蔓向杀人机器向他迫近，他们双臂变成了锋利的刀刃，也有人的胸腔被剖开了，开裂的肋骨不断增生着，俨然是一张要将猎物撕碎的巨口。
“**！”
骇人的景象让维罗妮卡低声骂了一句，她觉得能把人体改造成这副模样的一定是个变态。
据说圣歌队的项目是在尤里乌斯手下进行的。
也许……
这人死了无论对于帝国或是极西之地都是件好事。
维罗妮卡从未想过自己会产生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也没想过她堂堂裁决官，最终是以反叛者的身份死去的。
圣歌队离她越来越近了。
钉头锤与锋刃接触时摩擦出的火星在维罗妮卡的眼前闪烁，这样的平衡只维持了短短数秒，随着越来越多的圣歌队围向她，这使战斗变成了一场毫无悬念的杀戮。
她隐约感受到了锋刃割开她的皮肤，还有开裂的胸腔锁定了她，并拢的肋骨做出了一口咬下去的动作。
维罗妮卡闭上了双眼。
这样的死法场面绝对很难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她就这么绷直了身体，身处黑暗之中。
死亡要比她预想中轻松不少，就连疼痛都没来得及出现她就失去了意识。
唯一让维罗妮卡奇怪的是脚下黏黏滑滑的触感从未消失，为什么这人死都死了，脚下还有那种湿湿黏黏的感觉？还有死亡后的空气依旧难闻到令人作呕。
难不成是因为她在粘液里站了太久，连灵魂都被腌制入味了？
维罗妮卡试着睁开眼睛，随即发现她依旧身处密室。
本该将她撕碎的六个圣歌队成员全都如断电了一般趴在地上，他们的身上依旧维持着改造后的状态，看起来也无外伤。
并且，密室中还多出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们曾在晨曦之冠大教堂外的忏悔室见过一面，当时眼前的年轻人冒充了神父，还留下了一张辱骂卡洛的杀人预告。
不过维罗妮卡现在忽然觉得青年没那么讨厌了，而且……
骂得好！
结合卡洛迄今为止的所作所为，他的确够得上“一泡屎”的评价。
“在圣歌队项目进行的时候，项目的负责人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因此他在圣歌队成员的身体里设置了一个‘关机指令’，希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能确保他们不被滥用，这件事就连尤里乌斯本人都不知道。”
“看来，你和玛格丽特家族来往密切。”
维罗妮卡说道，“让我猜猜，伊森先生。”
这其实并不算多么困难的推理，事实上早在忏悔室里，青年就给她留下了线索，他让前来忏悔室的人们称他为“老森”，再加上他能在晨曦之冠大教堂来去自由，符合这一标准的也就只有那个在《帝国真理》中被描述得无所不能的存在了。
维罗妮卡个人认为《帝国真理》存在严重与事实不符的神化行为，但也足以见得帝国迎来了一位比圣者更加强大的强者。
“裁决官，现场已经很明显了吧？”
伊森问道，“圣歌队是帝国的财产，然而却出现在了极西之地，我要指控你们的教皇卡洛犯下了盗窃罪，考虑到帝国在他们身上投入的资金，按照帝国律法，卡洛将会面临897年刑期的指控。”
他略作停顿，“当然，如果再考虑到其他的罪行，数罪并罚，他恐怕要被绑上火刑架烧死7次，再被送上断头台5次。”
“就像是你们曾经对待尤里乌斯那样。”
在卡洛在极西之地建立壁垒前，维罗妮卡曾听说过尤里乌斯在帝都被公开行刑的消息。
那是一场漫长的处刑。
尤里乌斯的血肉在烈火中被烧焦后又恢复，足足一整天才彻底咽气。
维罗妮卡紧握钉头锤，并未放松戒备，“所以这一次你们也是为了颠覆极西之地而来。”
“颠覆极西之地？怎么会？我只是受人托付来检举教廷内部存在的违规违纪的行为。”
伊森说道，“裁决官阁下，你知道的，虽然教廷设立了相应的检举部门，但想要走正常流程实在太过困难了一些，举报者很有可能在出示证据前就莫名其妙地人间蒸发了。”
维罗妮卡剑拔弩张的姿态，顿时泄去了几分力道。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她作为执法队的管理者难辞其咎。
成为摆设的不只是检举这一个部门，所有不利于卡洛一言堂的部门和戒律都是如此，索拉里斯所代表的苦修者已经是教廷内部最后一批没有公开支持卡洛的中立派系了，于是不久之前，派系领袖索拉里斯死在了边境，也给予了卡洛充分向帝国开战的借口。
“我，伊森实名举报生命神教现任教皇卡洛存在违规违纪现象，包括不限于操纵选举、盗窃帝国财产、违规开采、雇凶杀人、栽赃诬陷等多项罪名。”
“然后呢？”
维罗妮卡注视着正义凛然的伊森，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不久之前，这个检举者还在大教堂里犯下过多起杀人案件，教派领袖们躲进礼赞圣堂就是拜他所赐。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伊森先生，你也面临着多项杀人的指控。”
“我对于达兰特先生的死深表遗憾，但却必须这么做，因为我有足够的证据表明达兰特先生近期仍然试图用咒语骚扰甚至还想要精神控制我的朋友。”
伊森应答如流，“更何况按照帝国律法，达兰特本就该和尤里乌斯一样被公开处刑，可是极西之地却为他给予庇护，允许他犯下更多的罪行，你难道不认为这件事本身就是卡洛违规违纪的另一个有力证明么？”
“那么奥罗拉女士呢？”
维罗妮卡自知在达兰特的身上占不到便宜，立刻调转枪口，指向了另一起令人发指的凶杀案件，“奥罗拉女士所领导森语者教派只是一群热爱环境，致力于改善极西之地恶劣环境的人士，然而你却残忍地杀害了她，把她吊在树上。”
她倒要看看伊森怎么解释这件事。
维罗妮卡知道卡洛会怎么做。
倘若她如此质问卡洛，他会先是一愣，随即流露出惋惜自责的表情，接着歌颂奥罗拉的死亡，将其称为崇高的牺牲，这一切都是为了救赎之日最终降临而不得不采取的手段。
那么伊森呢？
她听得很仔细。
如果伊森提出了相同的理论，那么便证明他和卡洛本质上一样，都是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
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侃侃而谈，甚至还妄图审判他人？
维罗妮卡蓄势待发，只等伊森开口狡辩。
“奥罗拉女士和元素精灵相处得非常融洽，她不久前针对极西之地常年干旱问题提出了十三点看法。”
“什么意思？”
维罗妮卡眉头紧蹙，“你残忍的杀害了她，现在竟然还拿她来取乐！”
这要比卡洛的行为更加恶劣，至少卡洛还会为他犯下的过错进行虚假的自责，有时还会作秀般的挤出几滴眼泪。
“你难道没看今天的新闻吗？”
维罗妮卡疑惑地接过了伊森递来的几份报纸，上面一连串的新闻标题让她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荒漠变良田？奥罗拉女士演示元素共生农业新模式》。
《专访奥罗拉：揭秘如何与元素之灵对话，引水治愈干涸之地》。
《科学还是神迹？奥罗拉合作神秘伙伴，极西之地气候改良现曙光》。
全部都是今天的报纸。
奥罗拉离开了帝都，不但在多个公开场合发表了讲话，还接受了一期人物专访，再结合报导中多次提到元素精灵，她在那之后的遭遇一目了然。
《帝国真理》中将伊森描述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元素塑能师，也正是由他开创了一套人类与元素精灵间全新的相处模式。
维罗妮卡脸颊发烫，所有准备好的灵魂拷问都说不出口，她也陷入了彻底哑火的状态。
她成为了又一位在伊森面前面红耳赤的姑娘。
好半晌，她才从嘴里挤出了一个问题，“那……花园里的尸体。”
这问题一点都不辛辣尖锐。
明明已经被说服了，却因为抹不开面子，又总觉得提出哪怕一句质疑。
“特效。”
依旧是无懈可击的回答，伊森说道，“不知道在极西之地封锁后你们有没有接触过新兴的电影行业，怕你不知道和向你科普一下，我们并不会在拍摄中杀害演员，所有的尸体和血腥的场景都是由特效来完成的。”
他之所以要声明，是因为来到极西之地后，伊森发现卡洛竟然将电影里的一些片段掐头去尾，作为帝国信仰邪神，大肆进行邪神祭祀的证据，在极西之地还真有大把的人相信了。
“如果你不相信的话，之后我可以安排你和奥罗拉女士见面。”
从容的态度彻底击溃了维罗妮卡内心的防线，也让她隐约意识到了伊森与卡洛之间本质的区别。
如果换做卡洛，即使存在诸如“特效”的备选手段，恐怕他也不会耗费精力来让奥罗拉活着，就像是死在密室里的雅尤玛的两个侍从。
因为和“救赎之日”与“伟大的未来”相比，一个小教派领袖的生命根本无关紧要，对卡洛而言，剥夺他人的生命就是如此简单且理所应当。
“你……”
维罗妮卡深呼吸着，努力平复在伊森面前哑口无言的心情，“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要启动证人保护计划。”
“证人保护计划？”
“你知道的，之前所有试图指控卡洛的人都消失了，我会出庭作证，但在那之前，需要由你来保护我的人身安全。”
维罗妮卡眨了眨眼，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张了张嘴，却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严重怀疑伊森这是在拿她寻开心。
她保护伊森，真的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