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流士,我杀的。”
水神流总道场,面授道场。
茶还是那茶,人也还是那人。
跟两年前艾伦回到王都好像没有什么区别,但时间恍惚而过,又好像什么都发生了变化。
列妲耷拉着眼皮,看着桌子对面的人。
艾伦执一个极其标准的弟子礼,躬身,弯腰,仪态一丝不苟,坐在桌子另一头。
但是与他颇为恭敬的姿态完全相反的是,艾伦表情没有分毫波动,只是垂眼,脸上还是挂着那若有若无的笑意。
列妲略显浑浊的眼珠打量着艾伦的脸,视线从艾伦作弟子礼的手,到他完全袒露在外,没有丝毫防备的后脖颈,最终却是挪到了艾伦的身旁。
秘剑孤零零地搁在儿艾伦身旁,散发出惨绿的光彩。
她看着剑,半晌后终于长叹一口气: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杀了便杀了,何须跟老朽再说一句?莫不是来跟我炫耀?”
艾伦直起腰,像往常那样给列妲倒茶:“与其说是炫耀,倒不如说是赔罪。”
列妲看着艾伦倒茶的手:
“这便是赔罪了?”
咕噜咕噜,茶水倾洒在茶杯之中,浓郁的茶香四溢,驱散弥漫在两人之间冬日初临的寒意。
艾伦放下茶壶,将茶杯推了过去。
一如往日。
“师傅重情义,这就是赔罪了。”
“为何不在王都杀他?”
“大流士是您的救命恩人,但同时也是必须要杀的仇人。您也说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必是要杀他的。左右都是要杀,那不如避开师傅的眼,这样一来,您和我都不至于难做。”
“.”
列妲看着艾伦的姿态,忽得笑了。
她捧着茶杯,抿了一口。
“你这哪是难做?你是怕在王都杀大流士,老朽我拼死阻拦,你失手也把我杀了。”
“那不至于,师傅会剥夺剑,我也会。师傅不会光之太刀,我也会。师傅反应过来之前,他肯定就死了。”
“你倒是有信心。”
“我懂剥夺剑罢了,都是师傅教的好。”
“.再这幅阴阳怪气的模样,老朽就把你逐出水神流总道场。”
艾伦脸色一滞,转头看了一眼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却忍不住露出一种‘我很爽’表情的西诺。
后者赶忙低头喝茶,佯装无事发生。
“没有的事,师傅多想了。”
列妲偏头看向窗外的飞雪,沉默了很长时间,这才又开口说道:
“大流士早已不是当年的大流士,报恩对老朽的意义如今只剩下报恩本身。
不,与其说是报恩,不如说它是老朽剑意再进一步的执念。我与加尔在教徒弟一事上有诸多理念上的不合,但不得不说,他那套心念豁达的欲望流派说辞有道理,令人佩服。
剑士挥剑,合该做到心念豁达,我心中一直有挂念,反而是无法在自创奥义上更进一步的症结。”
艾伦眨了眨眼,表情略有喜色:
“也就是意味着,如今师傅剑意澄澈,已经可以创造出高于剥夺剑界的奥义?在水神流上更进一步?”
列妲看了眼艾伦:
“是剑心蒙尘,再也无法在水神流的道路上更进一步。”
艾伦:.
他尴尬地摸了摸下巴。
列妲坦然接受自己杀死大流士的事在意料之中.
这种事很好权衡利弊,人都死了,还能咋?拎起剑跟自己的爱徒来一场决斗,输了就去死?
别开玩笑了。
虽然大流士对列妲有救命之恩,但是艾伦几乎是在列妲眼皮下长大的,两人的师徒情谊与普通道场的师傅和徒弟本就有很大不同,更别说,现在还有一层孙女婿的关系在里头。
列妲这要是因为自己杀了大流士就对他有什么拔剑相向才该怪了。
不过即便如此,刚才列妲的说法仍然出乎了他的意料。
艾伦一直认为列妲看中大流士纯粹是因为自己的报恩执念,没想到里头还夹了一层水神流是否能再进一步的由头
思绪才刚到这儿,列妲垂着眼又跟了一句:
“也说不得,这种说法也只是基于宽心的念头坦言而出。
大流士没有死在老朽面前,即便经过你的嘴证实,老朽对这件事仍然有些许的不真实之感。
当年如此意气风发之辈,我亲眼看他这些年在王都变成这幅我不太熟悉的模样,而如今又这么随随便便地死在你的手里。
人生倒真如镜花水月一般,虚妄与真实,总是难以分辨。”
艾伦看着列妲感慨的模样,不知说什么好。
她终究还是在意这事儿。
师徒俩沉默了片刻,列妲摆了摆手:
“说起来,在你失踪后,大流士倒是难得想起了老朽,还托人传口信于我。”
艾伦挑起眉头:“哦?他想起当年救了您的事了?”
列妲皱起了眉头,好似对艾伦怎么知道这事有些疑惑,但她又不好拉下脸问艾伦是从哪里听来的,只是摇头:“他说你是未来阿斯拉天命所归之人,跟我套近乎,满嘴贵族之间的陈腐口气。”
噗。
一旁的西诺好似被茶呛到,连忙用手去擦。
列妲转眼瞅他。
艾伦则是露出了然之态。
搞了半天,自己的蝴蝶效应导致了列妲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对大流士进一步祛魅了。
不用想也能脑补出来捎过来的口信那种迂腐贵族口吻。
列妲又看向艾伦继续说道:“我当时也曾想过他会去寻你,还觉得事情仍然有斡旋的余地,没想到你们还是爆发了矛盾,导致你特地去杀了他。”
王龙王国大流士刚出现就下线的场面钻入艾伦的脑海,他下意识回道:
“也不是特地,只是他撞到了我的脸上,那就顺手就杀了。”
小道场内死一般的寂静。
西诺很开心。
列妲气压很低。
艾伦有些尴尬。
半晌后,列妲的嗓音才继续响起,却是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艾伦,我今日送了一份请帖到你府上,看样子你还未回家便直接过来了,你觉得我是要与你秋后算大流士的帐?所以主动来寻我?”
艾伦轻咳一声:
“.难道不是么?”
列妲追问:“难道是么?”语气竟然比刚才还严厉了几分。
艾伦从登上水神流总道场后便开始说起大流士企图拖延时间,此时见实在没办法拖了,只能是含混道:“.我本是打算等伊佐露缇回来后,跟她一起上门跟您说说婚事.希露菲她”
砰!!
列妲一把拍在桌子上,勃然作色:
“事到如今,你还是认为诶尔克尔配不上你们伯雷亚斯家的主母之位?你是觉得你吃定了伊佐露缇那孩子,所以如此有恃无恐?
伊佐露缇父母走得早,你自小与她相伴,也对她上心,老朽看在眼里!虽然从不曾亲自感谢于你,但也自问从不亏待你!
伊佐露缇在道场有的,你都有,伊佐露缇没有的,你还有!
水神的伴侣需要舍弃家族之名,以白身陪伴水神左右,你艾伦顶着个伯雷亚斯的姓,老朽也觉得你心气高,将你作为水神培养。
如此一来,到时放弃家族之名的自然是她,诶尔克尔家有他的兄长顶着,伊佐露缇倘若能获得幸福,舍弃家族之名倒也无妨。
你失踪了两次,最为你安危着想是她,亲自出去寻你的还是她。
即便如此,还是落得现在的田地,我想问问艾伦你,怎能如此心安理得?”
艾伦还是第一次见列妲发这么大火,拍的桌子砰砰作响。
可他完全能理解她。
假如两人身份对调一下,艾伦看着自己的孙女宁可舍弃家族名声也得一个劲儿上去倒贴,贴到最后落得一个侍妾也得发大火。
先不说她觉得对不对得起伊佐露缇,光是死去的儿子儿媳那关都过不去。
想到这艾伦挺起身板,静静望着列妲:“伊佐露缇会是我的正妻。”
列妲一愣,拍着桌子的手僵在那儿。
艾伦又说:“但与此同时,希露菲也.”
啪嗒,啪嗒,急匆匆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艾伦、西诺、列妲同时转头看向门外。
哐当一声,门被打开。
丹托里斯满脸急色地走了进来,他先是看了一眼列妲,随后转眼望向艾伦,狠狠剜了他一眼,匆忙说道:
“刚刚王宫中传来了消息,格拉维尔殿下修改了律法.”
话说到这儿,列妲和西诺意识到了什么,齐齐看向艾伦。
后者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
现在的问题是谁当正妻的问题么?
那当然不是。
现在的问题是阿斯拉的律法,它就不对。
谁说贵族只能有一位正妻?
什么?你说阿斯拉贵族历代都是这样?
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
历代是这样,但现在不是了。
贵族可以同时拥有四位正妻,是十分合理,且妥当的一件事,不信的话.
你可以去看看最新的律法。
可随后,丹托里斯的后半句话就钻入了艾伦的耳中,让他脸色大变。
只听伊佐露缇的哥哥,艾伦的发小咬牙切齿地说道:
“新律更改为阿斯拉的公爵级贵族如今可以拥有十位正妻.且十位正妻的子嗣享有同等的继承权格拉维尔殿下说,这是公平公正的拨乱反正.顺应了时代的变革是人心所向,不容辩驳
这条律法获得了贵族们的全票通过,听说.所有人刚开始还反对,可过了一会儿都反应了过来,纷纷点头称是.”
艾伦听得眼角抽搐不止。
不是,我明确说的是四位,怎么格拉维尔你小子还给我主动添加了一些提前量出来??
还搁这儿公爵级贵族,你不直接加个伯雷亚斯的前缀得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提前量也就算了,你这名额怎么就加到了十个??连孩子的继承权都给我考虑明白了??
你就这么巴不得王都的贵族都过来跟我联姻,然后将我绑在阿斯拉这条船上下不来??
你踏马.
此时此刻,艾伦感觉脖子十分僵硬。
他缓缓抬头看向列妲,甚至都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关节的摩擦声。
视线中,只见列妲那满是皱纹的脸正错愕难言地看着艾伦,好半晌后竟是笑了出来:
“好~好~好~
艾伦艾伦你真是做得好啊.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