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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乌合之众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各县豪绅地主陆续接到通知,被迫认购奉天公债,少则千八百,多则十几万,人人均摊,都被狠狠宰了一刀。

    省府强令认购,大家也只好敢怒不敢言。

    张大帅为了入关争雄,已然到了穷兵黩武的地步。

    自古国库亏空,必掠之于民,民变在即,则掠之于商。

    老张颠倒了次序,先拿富户放血,结果却是殊途同归。

    那些豪绅地主的财产受到损失,自然要向下在劳工和佃户身上找补回来,于是层层加码,终究落到底层。

    可老百姓消息闭塞,见识短浅,很多事理想不通,只把满腔怨忿对准豪绅地主,见他们亏钱,心里便觉得畅快,殊不知这招叫“隔山打牛”,最后受损的还是自己。

    因此,老张的口碑依然不错。

    毕竟是绿林出身,自带传奇色彩,能力是有的,不然也混不到今天的地位。

    相比于名门贵胄,大家更愿意看到草莽崛起,也更愿意将自己无力实现的理想寄托在他的身上。

    紧接着,市政公署便开始着手整顿金融市场。

    整顿力度极大,先是重罚了一批拒收奉票的商号,随即便下令搜捕投机倒把的钱庄票号。

    短短半月光景,就有两百多名金融商人、钱庄掌柜和私人银行家悉数落网。

    不可否认,其中的确有些商人勾结外资,蓄谋已久,恶意挤兑东三省官银号,但绝大多数人只是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实在谈不上投机倒把。

    此案无关真相,奉张需要有人出来担责,扛下扰乱金融秩序的罪名,仅此而已。

    一时间,奉天城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在大规模的搜捕过程中,有线上的合字找到江家,登门告帮,以求免除牢狱之灾。

    可惜,江连横爱莫能助。

    他甚至亲眼见过几个手下的“靠帮”被官差逮捕,也只能上前说几句好话,让他们免受些皮肉之苦罢了。

    于是,江家的威信,似乎也在悄然消解。

    大家随即醒悟过来——原来江连横也并非只手遮天的人物,原来江家的“靠帮”也不过如此。

    整顿行动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等到五月下旬,东三省官银号突然对外宣布——停止一切公共汇兑业务。

    嘿,您瞧这说法,停止一切“公共”汇兑业务!

    那就说明,总有些人是可以兑换现洋的,只是普通商民无法兑换而已。

    市政公署强令恢复奉票流通,并将此行为上纲上线——谁不用奉票,谁就是不爱国,就是勾结外资!

    平心而论,这套说辞并无过错,倘若关东父老都用外币,那确实是授人以柄、自取灭亡的行径。

    可百姓总得先活下去,再谈其他。

    现状就是,奉票仍在极速贬值,虽然无法兑换现洋,但通过外币汇价,兜个弯子绕回来,也能大致估算出来,等到五月末的时候,奉票兑换现洋的市价,已经突破四元,并且大概率还要继续贬值下去。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正在奉票急剧贬值的情况下,小东洋推行的“金圆券”却已悄然流通起来了……

    …………

    南城小河沿儿,北岸三岔胡同。

    时至傍晚,天黑得很早,窗外疾风骤雨,远处隐隐有雷声传来。

    桌上早早点了油灯,癞子等人正聚在一起,嘶嘶哈哈地喝酒。

    “来来来,哥几个干了!”

    石头提杯,一饮而尽,随即朝窗外斜了两眼,骂骂咧咧地嘟囔道:“真他妈倒霉,本来最近就不好过,又赶上下雨阴天儿,这不耽误做生意嘛!”

    哥几个干的是摆地的行当,挣的是江湖艺人的分红,天气好坏,直接关系到生意进项。

    刮风减半,下雨全完。

    江湖艺人没处抠饼,他们也就只能干瞪眼了。

    拐子责备道:“你跟老天爷叫嚣,明儿要是还下雨,就骂他赖你这个乌鸦嘴!”

    “赖我干啥?”石头说,“我这不也是着急么,三哥眼瞅着就要过生日了,咱手里没俩钱儿,不说给三哥送多贵的礼吧,好歹也得置办几桌像样的酒席呀!”

    癞子往嘴里夹了两粒花生米,摇摇头说:“现在的行情不好,就算不下雨,也没多少挣头。”

    石头附和道:“别提咱们了,我最近听说,和胜坊和会芳里的生意也不景气,大家手里都没闲钱儿,不赌不嫖,就连看热闹、听书听小曲儿的人都少了。”

    “唉,知足吧!”癞子忽然冷笑两声,“咱们虽然挣得少,但是相比之下,咱们受到的影响也小呀!”

    这话不假,最近省城金融动荡,江家众多“在帮”的弟兄之中,就数西风手下这些人受到的影响最小。

    怎么呢?

    江湖艺人平地抠饼,在没响蔓儿以前,挣的都是块八毛的零散钱,围观看客都是论大子儿给的,没听说过有人在大街上看卖艺的,还得掏出奉票打赏。

    正因如此,癞子等人平时的进项,都是正儿八经的钢镚儿。

    生意虽然不好,倒也没受太大损失。

    反倒是江家的其他几处场子,为了避免触怒公署,坚持接受奉票,结果只换来个赔本赚吆喝。

    “该!”

    拐子突然狠了一句,说:“看见他们赔钱,比我自己挣钱都痛快,都赔光了才好呢,谁让他们老瞧不起咱!”

    桌上有几个人不同意,忙说:“别别别,要是赔光了,江家必然失势,江家失势,三哥也不好过,到时候咱们能强到哪儿去?”

    “嘁,你们可真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拐子撇了撇嘴,猛嗦了一口筷子,“人在势在,咱们手底下现在也有大几十号人,多的不说,就在小河沿儿开山立柜,总够数了吧?”

    “那可不一定,编筐老窦早就瞅咱不顺眼了,江家要是倒了,咱想在这片立柜,恐怕也不容易。”

    “拉倒吧!”

    拐子拍了下胸脯,借着醉意夸下海口:“你明天给我整两把枪,正经家伙,别拿土枪糊弄我,我立马就去把老窦毙了!老逼登,装什么呀!他看我不顺眼,老子看他还不顺眼呢!”

    大伙儿看他舌头都喝直了,便懒得争论,只笑了笑,不再说话。

    “拐子,你这人喝点逼酒说话就没边儿,这都让你扯到哪儿去了?”石头点了支烟。

    “我也没扯呀!”拐子瞪眼道,“我的意思是,三哥平时对咱不错,只要有咱哥几个在这,他就倒不了,他要是倒了,兄弟我也必须把他扶起来,咱把三哥扛起来行不行啊?啊?说话!”

    “行行行……”

    “哎,这就对了,来喝酒来!”

    石头没有提杯,而是接续起方才的话题,说:“我现在就想唠点眼巴前的事儿,三哥月底就过生日,咱得好好张罗张罗,不能总拎张嘴去呀,你们最近手头宽裕不,大伙儿凑一凑,今年高低得整两桌酒席。”

    桌上总共五六个人,还有两位喝蒙登的,正躺在炕上装死。

    石头开口提议,大伙儿顿时静了片刻。

    渐渐地,才有两个人应声表态。

    “我出三块!”

    “那我也出三块!”

    紧接着,又有人龇牙咧嘴道:“我前两天刚交了房租,手头实在不宽裕,哥几个多担待,我出两块吧!”

    他们所出的钱,都是现洋,不是纸票子。

    按市价来说,就这十来块钱,足够在普通饭庄开几桌酒席了。

    可人在江湖,办事都得讲究排场,排场不硬,倒不如搁家里吃,免得让人笑话。

    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而是在线上混,有些花销本就不能节省,谁节省了,别人就会觉得谁落魄了、不中用了、要走下坡路了。

    江湖绿林,向来都是弱肉强食、赢家通吃,稍稍显出些颓势,许多麻烦便会接踵而来。

    李正西好歹也是小河沿儿一霸,他自己钻苍蝇馆里吃饭,没人敢笑话他,那叫生活。

    可手下的小弟给他办寿,这顿酒席就必须体面,必须是上档次的饭庄,好酒好肉,有姑娘作陪,到时候还得给店里的掌柜、伙计红包,这样才算是尽善尽美。

    石头看了一圈儿,目光落在拐子身上,“哎,别喝了,问你话呢,你能出多少?”

    “出啥?”

    “钱呐!”

    “我哪来的钱,我可没钱!”拐子又喝了杯酒,嘶嘶哈哈地说,“今儿这酒可真冲啊,有点上头了!”

    “你别跟我打岔!”石头皱眉道,“大家挣的钱都一样,你是买房置地了,还是干生意买卖了,你咋能没有钱呢?你刚才那仗义劲儿哪去了?”

    “嘿!石头,三哥每年过生日,咱都是买点东西去他家喝,你今年非得起高调,倒反过来问咱要钱,有你这么干的么?你咋不说你出多少钱?”

    “我出五块,你呢?”

    拐子愣了一下,撇撇嘴说:“你愿意出就出呗,反正我是没有钱,大不了我那天不去了,行不行?”

    “你这人真没意思。”石头甩手弹飞了烟蒂。

    拐子有点下不来台,忙就一把抓住石头的胳膊,笑嘻嘻地说:“兄弟,我最近手头真紧,你也知道,我在黄土坑胡同那边,有个相好的,你没养过娘们儿,你是真不知道‘败家娘们儿’这词儿是怎么来的呀!”

    “我还知道有败家儿子呢!”

    石头不再理他,转而又去问癞子,“赖哥,你能出多少钱?”

    癞子坐在主位,方才始终没有表态,如今问到自己了,他也并不急于回答,目光在石头和拐子之间游移片刻,又扫视一圈儿,忽然伸出一个巴掌,语出惊人道:“我出五十块!”

    “你能出这么多?”

    “保底五十块!”

    众人倍感震惊,诧异之余,更多的是感到好奇。

    “赖哥,你最近发横财了啊?”石头忙问。

    癞子笑道:“既然要给三哥办寿,那就得办得有模有样,不能寒碜了,钱嘛,当然是越多越好!”

    大伙儿连忙点头,说是为了给西风办寿,其实也有私心,都想趁这机会,去那些上档次的酒楼潇洒潇洒。

    “赖哥,要不怎么说还得是你,真敞亮呀!”

    石头连忙伸出手,“那……钱呢?”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于是连忙掏出五块银元递给癞子,“赖哥,我出力少,这事儿还是你带头吧!”

    “诶,这钱你先收回去!”癞子不肯接。

    众人有点困惑,就说:“这是干啥,总不能让你自己包圆儿了吧?”

    癞子却说:“钱在外头的街面儿上,咱们出去拿就完了,花自己的钱干什么?”

    石头皱了皱眉:“赖哥,你啥意思,又要去收保护费啊?”

    话音刚落,对面就有人连连摇头,说:“这可不行,三哥之前放过话,不让咱们再收保护费了,他要是知道咱拿保护费给他办酒席,到时候非得急了不可。”

    旋即,另外两人也不大放心,兀自摇了摇头。

    癞子看了几人一眼,把着酒杯说:“谁说我要收保护费了,我收的是封口费。”

    “封口费?”

    大家更感觉莫名其妙,便急着刨根问底,是不是城里有哪位土财主的小辫子落在了他的手上。

    癞子讳莫如深,先声明立场,“我可把话说明白了,咱这么做,不是为自己,是为了好好孝敬三哥。”

    “哎呀,净扯这些没用的,有话快说。”

    癞子这才解释道:“最近省府正在严查钱庄票号,还有那些之前拒收奉票的商铺,听说已经抓了两百多号人了,而且还在抓。”

    拐子立马搭腔说:“抓是应该的,两百人哪够呀,要真是动真格的,五百人也挡不住,上个月都多少家商号不收奉票了……”

    正说着,他便突然停下来,意识到了这是个来钱的门道。

    敲诈勒索——地痞流氓最爱干的事儿。

    石头却不太看好这个计划,将信将疑地问:“可是,真正有实力的商号,掌柜的早就被逮起来了,剩下的都是小打小闹,老柴都懒得抓了,咱找他们敲竹杠,还能榨出油水么?”

    癞子说:“有句话叫‘民不举,官不究’,老柴现在不抓他们,那是因为没人检举,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咱们这么多人,挨个去检举,老柴就算不抓人,至少也得重罚他们。”

    “关键是三哥那边……”

    “你要是害怕,那就算了,反正我这都是为了三哥,我问心无愧。”

    大家一听,那还说什么了,这时候再想往后退,倒显得自己怂了似的,不敢为三哥两肋插刀。

    石头忙说:“别介,那你说应该怎么办,我听你的。”

    癞子说:“咱们明天上午,先拿小河沿儿周边这几家茶社饭庄试探试探,要是成了,再去找其他点子下手。”

    “听你这意思,已经踩好盘子了?”

    “城北有家广源钱庄,你们听没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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