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有咳嗽两声,勉力坐起身来,“儿啊,万万不可胡言乱语啊!”
张也有倒了碗凉水,小心递过去。
没办法,柴火贵,除了家里有客,烧不得热水,他们整日就靠张家的两碗稀粥活着,又何曾在家开过火?
所谓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排在第一位不是没道理的。
张全有喝了两口水,张也有见他好些了,才继续兴奋道:“爹!是真的,我亲眼所见,那张公鸡恶了大官,被人抄家了!箱笼一件一件往外搬,搬了一个下午也没搬完啊!”
之所以他们称张以俭为张公鸡,实在是此人钻到钱眼里,一毛不拔,他自己可以享受挥霍,但却见不得别人浪费钱财,哪怕是自己的老婆孩子,也是苛待之至。
张也有说了半天,只见他爹仍旧神色黯然,不由得问道:“爹,这张公鸡倒了,您怎么不高兴?”
张全有苦笑道:“儿啊,你爹我这一辈子,什么事也见过了,当初你娘害了病,呕血不止,城里哪家的门我没跪过?不是被打出来,就是放狗咬,那马老爷名声如何?不过也是让人把我打发走,说我是张府的盐丁,张府不救,他不敢施以援手,唉,儿啊!你爹我没有学问,大字不识一个,但我也明白一个道理,大官也好,张老爷也好,他们是自己人,谁把谁抄家,谁把谁问斩,也是他们自己的事,与我们到底有什么相干?没了张公鸡,难道没有王公鸡,李公鸡吗?”
张也有听了父亲这番话,想到过世的老娘,又想到自己如今的日子,白天晒盐换两碗粥,夜里还要给人扛活,可那大户人家,整日宴饮,歌舞升平......
他不由想起盐丁队伍中那位金大哥说的话.....
金大哥是有学问的人,不知如何沦落此地,自己回头定要问问他,这世道为什么会这样!
“张也有!也有!快走,到七里岗去!盐业公司门口,要补发工钱!”
张也有正愤恨着,听到外面是工友的声音,忙叫道:“我刚下了工,不要与我消遣!”
话音未落,外面的人已经闯进来,同样是盐工打扮,赤着脊梁,日晒盐蚀,那皮肤都已大片脱落,时间长了留下骇人的疤痕。
“谁与你消遣了!快去吧,上面大官下令,凡是积欠的工钱,都要按每月一块半大洋奉还,你在张家干了两年多,能拿几十块大洋呢,你能拿钱给你爹瞧病了!”
张也有腾的一下站起身来,眼睛赤红,“这是真的!?”
“马老爷派人传的话,你要不信,去看看就是!”
那人说完赶紧跑着去了。
张也有正要跟上,老父咳嗽道:“哪有这样的好事,我听闻鬼子总是拉壮丁,别让人诳去了!”
“爹!被人诓去了也不过一死,咱爷俩这样,跟死了还有什么两样!”
盐业公司门前广场。
说是广场,也不过是一片夯实的空地,此时人声鼎沸,数百名盐丁汇集于此。
门口搭了凉棚,林泽端坐在太师椅上。
领到钱的盐丁无不大呼小叫,随即被盐务公司的人喝止,让他们去拜谢林爷。
林爷没说自己是维持会长,只说自己是北平来的,既是协管局的局长,又是盐业公司的股东。
大伙儿不明白什么是协管局,但盐业公司的股东确是听懂了。
“原来是林东家!谢过林东家,我们给林东家磕头!”
林泽并没有制止。
马明远站在一旁看着,心思涌动。
所谓恩不能出自他人之手,这林爷先是抄家,然后又发放所谓的工钱,颇有点大称分金银的意思,分了之后,一不提自己宪兵司令部长官的身份,二不提自己兼任晋南维持会长,反而强调自己是盐业公司的股东,这是何意?
“马会长,今天你也到盐田看了,你觉得远城盐业,到底如何?”
马会长一弓腰,“小老儿不敢在司令面前胡言乱语。”
“但讲无妨。”
“远城盐业发展至今,靠的是天时地利,这盐池实际是个内流湖,无数地下暗流将盐卤汇集于此,小老儿说实话,不管是谁在这里,都能晒出盐来,只是盐质优劣罢了,所谓五步晒盐法,以往或有可取之处,可现如今机器应用颇广,盐池还是靠天吃饭,小老儿羞愧难当。”
“那该如何改变?”
马明远又不敢说了。
林泽笑道:“怎么,我又不是一句话就翻脸的人,你有什么不敢说的?”
马明远心想,你一句话就能抄家,这可比翻脸厉害多了。
“回司令的话,远城盐业要想革新,非收权于一人之手不可,将官田、私田尽数收拢,统一标准,何时引卤,何时调水,何时摊晒,何时收集,都有定法,引入西洋机器和工艺,如此一来,盐质提升,产量也能增加。”
林泽点点头。
马明远是个人才啊!
但这人在远城经营数十年,根基太深,心思又重,想要用好也不容易。
“老马,虽然你藏着掖着,但我是痛快人,你家的盐田,盐业公司要收回,到时我会让竹内斗海,增加机器,广收工人,改造盐田,到时候远城盐业,定能有一番新气象。”
马明远心有不甘,但只能道:“一切都凭司令官做主。”
“收回你的盐田,当然得给你补偿,我看,这补偿就折成盐业公司股份,我要设立华北开发株式会社盐务总公司,下辖数个盐场,既然你有了股份,那就是自家人,长芦盐场近年来盐务废弛,生产不利,我调你去管理,你能管好吗?”
马明远震惊了!
本来以为自己的家业要被白白拿走,结果峰回路转,要给自己折成股份,怎么能不让人惊喜?
再者这长芦盐场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盐场,而且平津之地,比这远城繁华何止百倍,自己以前在远城虽然是盐商会长,但实际上盐业公司已经把持远城盐业,哪有管理长芦盐场权柄更大?
当即也顾不上老脸了,直接跪下一个头磕在地上,“明远愿为林局长肝脑涂地!”
嗯,林局长,老马是聪明人,连称呼都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