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玄只瞧了一眼那香火道士,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假若这香火道士是真的,那他关注药师菩萨时,绝不是现在这种十足投入的神色。
“这赝品的心里,有鬼。”
周玄暗暗旁观着。
那药师菩萨则继续讲着,他们佛国五式,是怎么进的井国。
“在井国的外层,有一层蓝色的包裹,在那蓝色包裹之下,井国在星空之中,近乎隐形。”
“曾经佛国的寻波队、远征队,在星空中,无数次经过井国,都没有瞧见这个生机勃勃的国度,
那层蓝色,将井国伪装成了一个破败、肮脏、死气沉沉的国度,我们佛国,甚至连看一眼井国的想法都没有,
但是,在数百年前,这层蓝色的包裹,破损了,有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被损毁,露出了井国的冰山一角来,佛国称这种破损之处为——漏洞。”
“在那些漏洞里,我们佛国,瞧见了鲜花,瞧见了无穷的生机,瞧见了蔚蓝,于是寻波队,开始登陆井国,
这些井国的漏洞,也不是时时刻刻开放的,每隔几十年、或者一百来年,便会开放一次,
而最近的开放时间,是在三年前,我们佛国五式,便是趁着这一次机会,潜入的井国。”
周玄听得直瞪眼——那药师菩萨所说的蓝色包裹,他是亲眼见过的,一层蓝色的、类似薄膜类型的物质,将井国裹得严严实实。
有了这层蓝色,外面的人想进来,几乎不可能,里面的人想出去,也不太可能。
香火道士能离开井国,靠的便是“祖鸦云纹”。
祖鸦有移形换影的本事,可以出入井国。
“以前的三头石佛,说井国与佛国之间,有一条狭窄的通道,现在看,除了通道,还有漏洞?”
周玄扭头看向了香火道士——只见那老道士面露微笑,刚才的“紧张”之感,一扫而空。
简直判若两人。
这些表情的变化,虽然在情绪的流动上,很是剧烈,但面孔、目光的变化幅度却不大,
若不是香火道士在不久前的各种反常,吸引了周玄的注意,使得他将精力,百分之百的留给了老香火,他估计也会错过这些蛛丝马迹。
“老香火刚才那般紧张,便说明,他知道药师菩萨,来到井国的途径,是颇有问题的,而且还会牵扯到他,要不然,他也不会这么紧张。”
“但是药师菩萨的井国漏洞之说,也绝不是说谎。”
在这戏台之内,说谎的后果是很严重的,讲谎话等于死。
“药师菩萨没有说谎,他们五个人加上那个六耳力士,就是通过井国的漏洞,进的井国,这种进入井国的途径,不能说光明正大,至少也和老香火无甚关系,
那么问题来了……老香火紧张个什么?”
周玄当即便低垂着眉目,仔仔细细的琢磨了起来,
他是越琢磨,脑子里的想法便越清晰,一个想法,在他心里忽然明亮了起来。
“对了,假如说那个漏洞,不是井国自然形成的……而是……人为的……那香火道士的紧张、药师菩萨的井国漏洞之说,也都能讲得通了。”
周玄想到此处,猛得睁开了眼睛,他将心神投入到了秘境之中——这是他目前唯一完全安全的地方。
原本,戏台对于他来说,也是一个安全的领域,但是那个“假香火道士”,可以随意出入戏台,便使得戏台内,也不是绝对安全的地方。
进了秘境,墙小姐对周玄的到来,很是意外,问道:“阿玄,你不是在外面演彩戏吗?这时候怎么会来秘境里?”
“有一个很大的意外。”
周玄问墙小姐:“你能把工程师喊进来吗?用不让别人发现的方式。”
“当然可以,我们血肉神朝的人,有自己的语言和沟通方式,绝对安全。”
墙小姐说完,便吹动了哨音,只是这阵哨音,周玄听不见。
他光瞧见墙小姐动嘴了。
等到哨音结束,工程师的意识体,出现在了秘境的黑水上。
她朝周玄喊道:“玄老板,你不去外面瞧热闹,怎么跑这里来了?”
“还瞧热闹呢,我们身边就站着一只鬼你都不知道?”
“鬼?”工程师很是惊讶,她在外面什么也没发现啊。
“也不能说鬼,以那人的道行来说,他得算个活阎王。”
周玄说道:“那个香火道士,是个假的。”
“假的?”
“他对佛国的态度,很暧昧——但是真正的香火道士,对佛国的态度,那是杀伐果断。”
周玄将自己瞧到的疑点,都一一讲了出来:“而且,我刻意的提起了宝山寺,那道士也没有反应,
真正的香火道士,屠了宝山寺里一半以上的僧侣,他不可能没反应,所以,香火道士是别人假扮的。”
墙小姐听了,倒是不以为意,说道:“阿玄,你那么厉害,既然发现了那香火道士是假的,那直接把他杀掉就完了。”
“问题是杀不掉。”
周玄苦笑道。
工程师也冷静的分析道:“一个能随意出入戏台的人,确实香火层次很高。”
“他不光是能随意出入戏台。”周玄在言语中回忆了起来:“香火道士,是长生教主找来的。”
长生教主、天残僧,这两位天穹来的钦差神明,得到了天穹的最新指示——假如周玄今晚,炼不出比上次更好的丹药出来,那天穹便会杀周玄,同时带走青红鱼。
他们俩人,并不相信周玄能炼出比上一次更好的丹药,便作好了杀伐的准备,但又怕双拳难敌四手,便去找了香火道士前来压阵。
这些事情的脉络,在香火道士初到戏台时的支言片语,周玄便了解得差不多了。
换句话说,
是长生教主、天残僧,出去请香火道士,结果中途请了个“鬼”过来。
周玄说道:“那天残僧、长生教主的道行,已经不是普通的神明级了,但他们却丝毫瞧不破假香火道士的伪装,
这便说明,假香火道士的层次,是远高于长生教主、天残僧的。”
“那这假货的道行,都有好几层楼那么高了。”
墙小姐听得直啧舌,工程师则想起了周玄的金签,说道,
“玄老板,我记得你有巫神给你的三根金签,能寻巫神前来,要不然,你找找巫神?”
“我当然想过,但是,这个法子,在目前的情况下,是行不通的。”
周玄说道:“那假香火道士,就在我们身边站着,估计他也留心着我在,
若是我动了金签,他便会下杀手,将我斩杀——要是那般,巫神还没过来,我就先交待了。”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工程师觉得周玄想的很是周全,强敌在侧,确实要慎言慎行。
墙小姐听得烧脑,以她对周玄脾气的了解,他既然进了秘境,想必是有主意,便说道,
“阿玄,你讲话别一绕一绕的了,我们都不是动脑子的人,你有什么好主意,讲出来,我和工程师,该怎么配合你,就怎么配合你,不整那些虚头巴脑的。”
周玄在黑水中踱了两步,竖起了两根手指,说道:“两条路,第一条,放那香火道士走。”
“放他走?他会走吗?”工程师问道。
周玄很是坚定的说道:“九成九的机率,会走,我敢如此笃定,自然是有我自己的理由的,我给你们讲讲。”
他当即便长话短说了起来。
在周玄看来,井国有一个漏洞,以几十年到一百年的周期,随机开启,佛国有一些人便是通过那个漏洞进的井国。
“但是,我觉得,这不是漏洞,这是井国人,为佛国人打开的后门。”
“只是,那佛国五式,并不知道这是后门,他们认为这就是井国的漏洞而已。”
周玄又说道:“而开启井国后门的人,就是那个假香火道士,
他害怕事情会暴露,所以伪装成了香火道士的样子,混入了戏台,
正因为如此,药师菩萨在讲述他们五式是怎么来井国的时候,香火道士会紧张。
他紧张那药师的讲述,会把他开后门的事情,给带出来,
但是,药师他们,以为漏洞真的只是漏洞而已,并不知道香火道士开后门的事情,
那香火道士也才放松了下来。”
周玄讲到此处,又说:“那假香火道士啊,真正的身份我虽然不清楚,但想来,他在井国,也是一个大人物。”
”他还想保着自己的位置、体面,只要「开后门」的事情不抖落出来,他便会安心离开,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这一连番的讲述,墙小姐、工程师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周玄敢笃定,只要他愿意放走假香火道士,对方就一定会走。
工程师拍了拍脑袋,有些懊恼的说道:“玄老板,刚才我们俩可是都在外面瞧热闹,凭什么你瞧的热闹,要比我多这么多。”
同样长了一双眼睛,同样是瞧了一段热闹,但周玄收获的信息,却比工程师多出了几个量级。
墙小姐在一旁说道:“既然如此,那阿玄,你就把那个假香火道士放走就算了。”
“我有点舍不得放他走。”
周玄瞧那假香火道士,也像在瞧一块滋滋流油的肥肉。
他对墙小姐说:“阿墙,你以为考验我的人,只有天穹那帮人吗?不止的,巫神也在考验我。”
“天穹的人,考验你是不是万中无一的天才丹官,巫神,他在考验你什么?”
“他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能对付佛国人。”
周玄说道:“我与巫神签订合作的时间,有一些天了,但这些天,我压根没有去管佛国人的事情,因为我觉得,费劲心机,抓几个没头没脸的小佛国人,累死累活不说,还证明不了我的本事。”
“我这个人,要捅就捅一个大篓子出来,这香火道士,就是我要捅的大篓子。”
他作了一个擒拿的动作,对墙小姐讲道:“只有抓了这个假香火,我才能给巫神,交出一份完美的答卷。”
“那不是抓不到吗?”
墙小姐叹着气,工程师也是一筹莫展,周玄的“志向”对于她们来说,太超标了。
一个比长生教主还要强许多的人物,她们俩是“惹不起但躲得起”,而周玄却想着怎么将他拿下。
“抓不抓得到,要看一桩事情。”
周玄说道。
“什么事情?”墙小姐、工程师二人同时问道。
“人间戏神。”
在现在的局势里,周玄不管是香火攀升之后的溪谷真经,还是山河图刺青,这些手段,对付遁甲太上、药师菩萨他们,可堪大用,
但对于道行层次,远远高于自己的假香火道士,这些手段,便显得捉襟见肘了。
正应了周玄曾经在拜师学艺之时,袁不语的教诲——手段是手段,香火是香火,手段高明、多变,可以弥补香火层次的差距,但香火层次若是相距甚远,那便是再锦簇的手段,也难堪大用了。
周玄的手段用不太上,三根能呼唤巫神的金签,也用不出来,那他唯一的倚仗,便只剩下传说中的彩戏师第九炷香——人间戏神。
“可是,玄老板,你不是说——你烧完了第八寸香之后,第九寸香,迟迟无法燃烧吗?”
“就是因为无法燃烧,我才在秘境中,把你找来商量的。”
周玄说道:“看看我们能不能商量出个办法,把我这最后一寸彩戏香烧完,让我使出「人间戏神」的手段来。”
“那我觉得……我们还是把假香火道士给放走吧。”工程师直接打起了退堂鼓,她对周玄的“商量”,毫无信心。
“我真没见过人间戏神,这就好像是传说中的神龙,谁都听过神龙的传说,可是真让我们把这没有见过的龙,绘描在宣纸上,而且还要力图准确,这就是极难办到的事情。”
工程师隐隐有想撂挑子的想法。
周玄却说道:“在极短的时间内,想通彩戏的最后一寸香的问题,确实极难,所以,我们这次的商量,得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来做出商议。”
“什么办法?”工程师问。
周玄说道:“费曼学习法。”
“什么慢?”
“费曼……额……费曼是我故乡的一个极厉害的学者。”周玄说道。
“啥,你们平水府,竟然有姓费的人?”
佛国主脑,在这种紧要当口,插了句话,这话匣子一拉开,还有点控制不住,他又说:“我以前给平水府作过人口普查啊,没有姓费的人。”
“一边待着去。”
周玄挥赶走了小脑后,对工程师、墙小姐说道:“这种学习法的内核很简单,就是把我们的知识,不断的简化,然后教给一个小孩子。”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但是会因为好奇,问出很多的问题,我们要不断的回答这些问题,同时,我们在回答问题的过程中,让自己的知识产生沉淀,以及得到更深层次的理解。”
周玄说道:“彩戏师的手段,严格意义上来讲,就是一种知识。”
墙小姐、工程师,都来自于“血肉神朝”,那个崇拜血肉科技的国度。
要让她们俩去跟人打交道,去骗人、去斗智斗勇,两个绑一块儿,都斗不过公园里摆残局蒙钱的骗子,
但要论对于科学的直觉,这俩人那是相当的靠谱。
墙小姐眼睛亮得跟灯泡似的,当即便觉得周玄的方法可行:“阿玄,你好聪明啊,竟然有这么绝的招。”
“不是我的招,是费曼的招。”
“好希望能去拜访费先生。”工程师也说道:“能想出这种学习法的人,那必然不是俗人。”
俗人能拿诺贝尔奖吗?
周玄指了指墙小姐,说道:“工程师嘛,她是懂彩戏的,她已经受到了知识的污染,问出关于彩戏的问题,怕是脱不了樊笼,但你不一样,对于彩戏,你一点也不知道,你很清澈……”
墙小姐望了望工程师:“阿工啊,我感觉,阿玄不像在夸我。”
“我就是在夸你呢。”
周玄双手扶在了墙小姐的心头,跟推销员似的,说:“墙小姐,想象你自己是一个很想学彩戏的人,问我……”
“问你什么?”
“问我关于彩戏的问题。”
“那……额……什么是彩戏?”
“是人间的骗术,人间最精湛的骗术。”周玄说道。
这句话的定义,实际上不是他做下的,而是他跟工程师学彩戏时,工程师说的。
只是往后的这些天里,周玄没有怀疑过这句话是否有毛病。
“是骗术吗?”
墙小姐说道:“那既然是骗,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骗,而是要搭戏台呢?”
“戏剧,便是世间最大的骗术。”周玄说道:“戏里有宦海浮沉,戏里有才子佳人,戏里有狐魂野鬼,但这些,都是假的,都是被虚构出来的,
是一些演员、编剧、导演,精心布下的骗局……不对……不对……”
周玄顺着自己的逻辑,去教墙小姐彩戏,但教着教着,他忽然意识到不对。
“戏剧,不等于骗……虽然戏里的人物是假的、场景是假的、描述的情节,也是人编写出来的,但是有一点——戏里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真的。”
“那么多假的东西,就是为了把最后这点“真东西’给烘托出来……所以……彩戏师,从来就不是彻头彻尾的骗子……”
周玄此时似乎要打破铚锢,打破他学彩戏以来的固有观念——彩戏师是最厉害的骗子。
“不对……彩戏师不是全天下最高明的骗子,彩戏师,是全天下最高明的……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