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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安刚离开,祝玄光就吐出口血。
脑海里随即响起一声冷笑。
他恍若未闻,兀自结印调息。
“既知寒景盯着恒殊宫一举一动,你还将她留下许久。”冷笑声忽然发难质问。
祝玄光睁开眼,面无表情,以心音回答:“从我将她叫进来的那一刻,欲雪就会去报信,既然如此,多说几句话又有何妨?”
冷笑声在他识海中极尽嘲弄讥讽:“那你为何又急着将她赶走,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是怕她多说几句,你会被戳中心事?你当日既决定当那舍生取义的圣人,今日又何必在此伤春悲秋心痛难忍?她已走了,你这番作态怕是无人怜惜的。”
祝玄光平静道:“方才你本可出面,为何却躲藏不见?”
李承影:“我不愿让她多留念想,她灵识但凡多一丝破绽,都会多一分危险。”
祝玄光:“不将事情说清楚,她只会更危险。我就是你,你也是我,你分明也想见,却只能推托给我。”
李承影冷冷道:“当日你生生将我剥离,不就是怕你自己这一面坏了大计,如今倒肯承认我是你了?”
祝玄光:“我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我自己。只是唯独对她,有所亏欠。”
李承影:“你救她性命,收她为徒之前,也曾提过让她另投师门,是她自己不愿意,她说无论如何也只认你一个师父,后来你杀了她,却还为她留下我这条退路。你对她可谓用心良苦,谈何亏欠,不过是你一贯逃避,不愿承认自己的私心,还要故作清高罢了!”
说至最后,他复又冷笑:“若无情深,何言亏欠,祝玄光,你还要虚伪到何时?”
祝玄光:“这些个人私情,于天地而言,过于渺小,你却时常挂在口中,这就是我与你的不同。”
李承影:“哦?那你为何还愿与我融合?”
不待祝玄光回答,他就嘲弄道:“因为你也知道,若没有我的融合,你很快就要消亡了,再也无法斩断那十八重封印。尤其是你看见谢长安竟然来到上界之后,你发现自己只能看着她披荆斩棘往前闯荡,却无法出手相助,更无法护住她。”
“你错了。”
祝玄光面上的雪色渐渐消融,还出原本的淡定。
“我与你融合,是因为,你是我的私心。”
有了私心,才会去做想做的事情。
否则这一具残躯,不多时便要灰飞烟灭,了无痕迹。
“若谢长安知道你我所谓的融合依旧在识海之内分成两道神识,左右互搏,你猜她会更倾向于我,还是你?”
李承影讥讽依旧,却蓦地戛然而止。
“等等,沧溟还在,你是想要——”
此刻若有实体,他应是脸色大变。
“我说过,你是我的私心,你想做什么,我就想做什么。”
祝玄光波澜不惊,淡定自若,神识在识海中凝练为珠,光芒熠熠。
沧溟的身躯受其驱策,一手掐诀,一手按住眉心,将珠链一般的细碎魂光抽出。
受其牵连,李承影的一缕神魂也跟着剧烈波动:“住手,沧溟可是上界除寒景之外的第一战力,就算他现在……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祝玄光淡淡道:“至坏不过是魂飞魄散,同归于尽而已。你与我融合之时,不是早有所料了吗?”
李承影咬牙切齿:“疯子!”
祝玄光:“你也一样。”
他手中动作不停,将魂力抽出之后,又微一用力,捏为粉末,另一只手化出一把长剑,剑尖直接对准心口,毫不犹豫穿胸而过!
自戕的剧痛没有让他动作丝毫迟滞,他直接将剑光一插到底,直至完全没入,甚至剑光彻底消融于体内,方才停下。
血从嘴角不断溢出,额头原本已经凝固的伤痕重新绽开,滴滴答答顺着鼻尖往下淌血,仿佛将脸切为两半。
二人本为一人,李承影明白他要做什么,也早就不作言语,两股神识逐渐合而为一,将原本散落残存的神识如拾遗捡漏,一点点缝补。
事情远远还未结束。
在他们面前,还有一场硬仗。
欲雪不在,恒殊宫的仙使不明缘由,只能隐约感觉内外法界微微震颤,如罗网被一点点撕开,又重新构筑,天衣无缝,恢复如初。
此时若有人闯入主殿禁地,便能看见沧溟上仙周身血光萦绕,额头血流不止,伤痕越发狰狞,身躯却如冰雪塑造,寒意生骨,气机更是微弱,几近消散,与死人无异。
一名小仙使从回廊下走过,忽而若有所觉,不禁抬头望向不远处一株艳桃。
那棵树在法界之内,原本四季常开,此时却落英纷纷,霎时一地桃夭碎雪。
小仙使颇为愕然:“好端端的,桃树怎的开尽了?”
刚说完,枝头又长出新花,新桃嫣然,更添积几分嫩色。
他身旁的人叫道:“你瞧,怎么还有梅花?!”
的确是落尽又开新花了。
但开的却不止是原先渥赭交错的武陵色,还有宫粉嫣然的寄春君。
“好美!”同伴惊呼道。
小仙使忍不住疑惑。
美则美矣,但是……
一株桃树,怎会同时开出桃花和梅花?
二者竞相怒放,互不相让。
不多时就花树满目,绝美难描。
即便是在仙界,这也堪为异象。
莫非说这桃树生在恒殊宫,久而有灵,看见人家宫粉梅更漂亮,便想换个物种?
小仙使百思不得其解。
同伴嘲笑:“偏你想得多,许是仙君心血来潮的戏作罢了?”
是吗?
小仙使挠挠头,也将疑问抛诸脑后,不求甚解了。
“既如此,我们去摘些花吧,这棵树既有了灵性,入药点香也是极好的。”
……
“你可算是回来了!”
棹月不知等了多久,在即将变成一只没有鞭子抽也能团团转的陀螺之前,他终于看见了谢长安的身影。
谢长安的表情有些讳莫如深,谈不上开心,但也不似平常,仿佛一路走,一路还在思索。
棹月察言观色,心又提起来。
“怎、怎么了?你闯祸了?跟沧溟仙君吵起来了?”
谢长安:“跟他的掌宫欲雪打了一架,算闯祸吗?”
棹月只松了半口气,又差点哽住:“你和欲雪打架?沧溟仙君没有惩罚你吗,他可是出了名的不好相与!”
谢长安睁眼说瞎话:“没有,沧溟仙君只是召见了我,询问我们仙君的近况,又问了药效,就让我走了。”
棹月上下左右打量,见她胳膊和腿还在,脑袋也没搬家,剩下那半口气总算将将出来。
“可能沧溟仙君最近心情比较好吧,算你走运。至于欲雪,他是从临鬼天上来的,比孤光还善于见风使舵,看见仙君们就会趋上前去,见了我们这些仙使,就趾高气昂。”
他显然对欲雪没有好感,一股脑倒腾对方的坏话,恨不得把对方顷刻染成黑色。
谢长安捕捉到一个新地名:“临鬼天也是诸天之一?有何说法吗?”
棹月:“临鬼天穷山恶水,恶鬼比人多,人反倒是被鬼圈养起来的。听说欲雪就是半人半鬼的血统,在下界攀附了许多人,又踩着他们往上走,不知花费多少心思才能升仙。他自来了仙界,原本是分到鉴悬仙君手下,后来鉴悬在仙乱中身死,他却未被牵连,反倒去了沧溟上仙那儿当了掌宫,他们私下都说,欲雪必是出卖了鉴悬仙君,才能不受牵连。”
谢长安若有所思:“临鬼天既是穷山恶水,灵气稀薄,理应人人争抢,你死我活,但欲雪还有机会升仙,是否说明临鬼天的通天仙途比其它诸天容易?”
就算其它诸天的点仙谱没有碧云天那样严厉,肯定也不会是个人就能得到神仙青眼,飞升渡劫的。
棹月一愣,他本以为自己这样说了,对方应该会心有余悸,谁知谢长安对欲雪兴趣不大,反是继续追问临鬼天。
“这……我也没去过,只是听他们这样说罢了,欲雪必是用了许多见不得光的手段吧?”
谢长安摇头:“再是手段多,在那样恶劣的山水中,必也是强者为尊,能者上,庸者下,可我与欲雪动手之后,发现他修为与我相差仿佛,这样的实力也能升仙,只有两种可能。”
棹月不自觉跟着她的话走:“什么?”
谢长安:“要么临鬼天升仙易如反掌,要么就是上界有人暗中在帮欲雪。”
棹月:“不可能吧,我在上界这么久,也没听说临鬼天有几个升仙的……若真有人暗助欲雪,那他图什么?欲雪不过是运气好些,才能当上沧溟仙君的掌宫罢了。”
谢长安对上他天真的眼神。
这些日子从棹月口中得到消息也好,方才与祝玄光短暂重逢也罢,她眼前已然逐渐勾勒出一幅仙界分布图卷。
上界与凡间的确是有区别的,凡间身份高贵者未必就一定有能耐,父承子继尸位素餐比比皆是,但仙人能居上位者,必然实力强大,境界高深。
但,同样是尊卑分明,高下有别。
因着两次仙界之乱,这种界限越发泾渭分明,上界从一开始众仙平起平坐,到如今一人独大,上仙为尊,其他人次第往下,诸天飞升人选亦被有意压制,碧云天的修士终其一生也未能窥见天阙神都,临鬼天的修士即使修为低些,却也能以捷径登天。
但如果寒景帝君真能一手遮天,又何必将欲雪这种修为低微不入流的小仙当作眼线?这说明他现在虽是万仙之尊,实际上也还没真到独断专行的地步。
既然沧溟那里有眼线,别的仙君身边,是不是也有?
反过来,仙君们难道也会防备甚至暗中对付帝君吗?
经过两次仙乱,诸位仙人依旧未能达成共识,这上界之中,暗流涌动,善恶难辨,谁能是盟友,谁又会是劲敌?
许多事情,祝玄光来不及细说,但蛛丝马迹,雪泥鸿爪,她能自己观察。
要谈做什么还为时尚早,她现在的修为法力比棹月好不了多少,顶多只能与欲雪这样的人比比,眼下最重要的,自然还是藏锋敛翼,老老实实当个称职的小仙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