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初亮。
“是技不如人,还是猝不及防?”
芜湖城南的中军帐里,曹真看着从外走入的长子,沉声问道。
曹爽左手已经被包扎好了,用的是战场上处理刀剑伤的经典法子,连着整个左臂与肩膀固定在了一起。
“猝不及防。”曹爽面色已然平静,轻轻摇头:“那吴将混在士卒里暴起突袭,又以暗器砸头,我才吃了一亏。左右甲士都已尽力,这才没给此人第二击的机会。”
说罢,曹爽右手从腰间囊中摸出一物,伸手递给曹真:“父亲,我砍了此人一只耳朵,来日见其必亲手杀之,以偿我左手之报。”
曹真默然。
曹爽似乎有些过份平静了,但他这个做父亲的心中情绪却始终在波动之中。他想过该教训儿子一番,以令其日后作战更加谨慎,也想过要好好安慰几句,还想过要严惩昨夜护卫曹爽的甲士们,可事到临头,这些话却都说不出来了。
“左手……左手没了也无妨,即便不能持弓持戟,骑马控缰还是可以的,不影响你做个将军。”曹真长叹一声:“你要保昨夜随你的甲士?”
曹爽果断点头:“父亲,他们无责,实在是吴人过于险恶之故,儿子以为不当怪罪他们。”
“还痛吗?”
“还好。”
“我让太初来照顾你。你这几日受了伤,就随我中军之中,你的防区我让卞兰去照应。”
“是。”
“此事就勿要写信告诉你娘了。”
“儿子省得。”
曹真张了张嘴,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走到曹爽近前端详了好一会儿,而后大步走出了军帐。兵部尚书王基也朝着曹爽点了点头,随在曹真身后一并走出。
从王基的视角来看,曹真昨夜知晓了儿子断手之事后,一直忍到了天亮才遣人召曹爽过来。而见到儿子之后,这对父子平静的有些异常了。
曹真什么时候这么好脾性了??
十余年前曹真在河西平定羌胡叛乱之时,前后率军斩首五万余级,杀得河西胡人十年不敢作乱。而今日吴军砍了自家最有出息的长子一手,此事就这般算了?
当然没有。
曹真站在帐外,双手叉腰长吸了一口气,而后又抬起自己左手来认真端详了好一会儿,似在想象曹爽该有多痛。
夏侯玄闻讯赶来,主动负责起照顾和陪伴自己这个表兄的职责。
直到站立了将近一刻钟后,曹真才转头看向王基:
“伯舆。”
“属下在。”站在侧后方的王基拱手相应。
曹真道:“建业已降,我等在此也要加快攻城速度了。传令下去,今日上午砸城,午后发动总攻。”
“另外。”曹真正色说道:“吴国割据数十年,非刀兵流血不能解其作乱之心,非雷霆之击不能显大魏威德。芜湖城中朱然等人恶行昭彰,其部士卒从恶作乱,于大魏来说,已无挽救之必要。”
“命军中各将奋勇作战,此战不留降俘!”
王基本欲点头认下,可听完曹真说话又是一愣,略有些迟疑的看向曹真:“大将军是要……?”
“屠之。”曹真口中淡淡说出两个字来:“建业既然开城请降了,那芜湖城就更要流血。战场上没有妇人之仁,大魏之名是用来让乱臣贼子生惧的。伯舆去拟军令吧,稍后寻我用印。”
王基喉头微动,重重点了点头:“属下遵令!”
……
靖南东坞。
扬州刺史蒋济是眼下皇帝身旁最忙的官员。
蒋济需要负责将寿春水运运来的粮草军资转运过江,还要负责抢运濡须坞左近的发石车和石弹,以及还要兼职负责拆濡须坞城墙的事情。
到了三十日,濡须坞拆除的工作已经大体完成。原本在濡须水入江处屹立二十年的两座坚城,此时已经仅剩城池形状的夯土堆了。
而下游建业处送来的城池告破的消息,也在昨日夜间到达了芜湖,上午时分送到了靖南东坞之中。
坞内最中央的正堂之中,曹睿抬手抖了抖手上的文书,朝着堂内立着的臣子们笑道:
“今日朕有两件事情要与诸卿说上一说。”
裴潜见皇帝心情大好,明知故问般的拱手问道:“不知是何事令陛下如此展颜?”
“你啊。”曹睿笑着指了指裴潜:“这第一件事情,是征东将军陆伯言从皖口以西的江上发来的。他称水军大部与孙权主力在江上遇到,对峙之后,孙权畏而不战,转向向西。”
“发信之时,陆逊正率船队尾随吴国水军向西,欲要趁势攻略柴桑。”
“而这第二件事嘛,”曹睿把曹植书信向前递了一递:“诸卿都各自看看吧,吴国尚书令顾雍和将军诸葛恪献了建业城。诸葛恪,就是那个诸葛瑾长子、诸葛亮侄子,还附了一封信来,替大魏劝降现守于江陵的其父诸葛瑾。”
“你们说,这两则消息算不算真正的好事?”
方才裴潜抢着去接皇帝话头的时候,刘晔就意识到了今日之事非比寻常。而曹睿刚刚在说事情的时候,刘晔脑中就在飞速转动了起来,话音刚落,刘晔就向侧边迈了一步,当即拜倒:
“臣恭贺陛下获此大胜!如今陆伯言将攻柴桑,建业又降,则柴桑以东之吴地可尽数传檄而定!汉时豫章、丹阳、吴郡、会稽四郡即将重归大魏疆土,荆州郡县可以一鼓而下,孙权气数尽了!”
“臣等恭贺陛下!”一众臣子反应过来,也随在刘晔之后俯身下拜道贺起来。
曹睿摆了摆手,语气放缓许多:“朕早就与你们说过,天命是在朕、在大魏身上的,而不在什么吴或者蜀。二十余万大军伐吴,得此胜势,是水到渠成般的事情,朕早就预料到了。”
“不过,虽然军事上有所进展,但朝廷该做之事却样样不少。”
“都平身吧。”曹睿说道,又抬手指了指刘晔:“刘卿把昨夜芜湖军情说一说。”
“遵旨。”刘晔拱手应下,而后朗声说道:“昨夜芜湖城之吴军于西、北、东三个方向出城夜袭,各部战损截至发信之时尚未统计出来,但吴军夜袭的攻势已被完全遏制住,大将军预计在今日下午发动总攻……”
曹睿点头:“芜湖没什么可说的,大将军和朕打了包票,朕等着大将军胜利的消息就好。真正关键的地方在建业。”
“雍丘王在彼处虽然招抚吴国降臣,但其暂无权限任免,问题又回到中枢这里了。吴国降臣众多,尚书令顾雍以下还有四名尚书归降,以及将军、太守、九卿,还有若干吴国宗室。”曹睿环视一周:“虽说出兵前已经有了大致分派,具体该如何实施,以便吴地尽快归附,还是要细论一下的。”
裴潜此时率先说道:“陛下,臣以为当分主降和从降之分。”
“该怎么分?”曹睿挑眉。
裴潜道:“臣方才大致浏览了一遍楼船将军的文书。内里提到,建业城开城之事是由吴尚书令顾雍及阚、薛、纪、屈四名尚书,还有丹阳太守诸葛恪、骑都尉顾济来倡议的。”
“臣以为,除了这七人为主降之人,其余可论为从降。”
“主降之人可以用虚位暂时稳住,以此昭示大魏恢弘仁德,促使吴地郡县尽快归降。而建业城从降之辈甚多,应按照降一档来任职。吴国宗室则应统一看管起来,与其余降者区分开来。”
曹睿略略点头,没表示同意,也没表示反对。
王肃也在一旁赞同道:“臣附议。吴逆小国割据,降一级至大魏任职,已是朝廷宽宏大度之体现。”
“方才裴侍中进言之时,臣已心中拟了腹稿,为这几人暂拟了职位。”
曹睿轻笑一声:“是何职位?”
王肃拱手:“臣以为,顾雍为吴国多年之丞相和尚书令,可命其为尚书仆射。阚泽、薛综、纪亮、屈晃四人可为民部、工部、礼部、刑部尚书。诸葛恪因其父诸葛瑾故,可加其为散骑侍郎、封号将军。顾济可命其为二千石太守,冀州中山郡太守之位尚有空缺,可令此人补了实缺。”
“臣附议。”裴潜拱手道。
“臣也附议。”徐庶说道。
看着三名侍中加阁臣就在这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吴国建业降臣的官职定了下来,堂中立着的尚书左仆射兼吏部尚书黄权明显急了,工部尚书司马芝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诸位把尚书台当成何等地方了?”黄权不顾体面,当着皇帝的面一甩袍袖,出言驳斥道:“尚书台六部尚书自有定数,若这些吴国降人位居台阁,又将我们这些尚书置于何地?尚书台又岂成了安放……”
黄权本想说‘安放降人’,转念想到自己的身份后,又急忙刹住了车闭口不言,而后朝着曹睿躬身一礼:
“陛下,臣以为不妥,还望陛下圣断!”
曹睿笑了一声:“黄卿是尚书左仆射,还兼着吏部尚书。你既然不同意,那你这个吏部尚书来说一说该怎么分派?”
黄权拱手说道:“即是以虚职以对,臣以为顾雍可为侍中,吴国四尚书可为散骑常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