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这是吴子远的请罪表。”蒋琬双手呈上一个木匣,双手朝着诸葛亮的方向递去。
诸葛亮并没有接,而是摇了摇头,微微抬手以示阻止:“既然是请罪表,吴懿直接上表到朝廷就好,拿到这里给本相来看做甚?不合制度,不合法度。”
蒋琬略显尴尬的一笑:“丞相,吴子远说想请丞相先行过目……”
“若他真是这般谨慎,早干嘛去了,何至于围城近四月而不克!!”诸葛亮带着怒容重重拍了桌子,与蒋琬对视过去,蒋琬也随之低下头去。
魏延小声说道:“丞相,不若让属下代吴子远去攻城吧,让属下带着本部去试一试!”
“禁声!”诸葛亮冷冷看了魏延一眼,魏延不敢再说话,诸葛亮胸膛微微起伏着,终究长叹了一声,站起身来背着手走到帐外,静静仰头望着天上流转的层云,久久不言。
魏延、杨仪、蒋琬、费祎四人在帐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或者说谁也不敢把那句真话给说出来。
不出意料,这次北伐恐怕又要像前四次一样无功而返了。
这次北伐与建兴八年的上一次北伐如出一辙。
在初期,凭借着丞相的用兵调度,往往能打出不错的胜仗来。可一旦魏军的状态趋于保守起来,从野战状态转为对峙和僵持,汉军就再难找到突破口来。
眼下的场景也是一般。
这次北伐,去年年底的那一仗打得非常漂亮,一日之间击败敌将王昶、费耀,将兵锋推到了敌军的本营前。
可胜利之后,却是再无进展。
斥候大致探得魏军在西汉水左近猬集的数量接近四万士卒,至少超过三万,而诸葛亮在此处的兵力只有两万出头。双方拉锯多时,对面的主将卫臻极为克制,连带着诸葛亮也不得不跟着克制。
若不克制,魏军不计伤亡的在野战中强压过来,诸葛亮手中的兵力根本不够!
换句话说,就是因为卫臻在此处给了诸葛亮足够多的军事压力,使得诸葛亮一时不敢撤兵向后,以防均势被打破,被卫臻一路捅到武街城下。
加之后方吴懿所部一直攻城不下,王平部每日都在应对魏军羌骑的佯攻和骚扰,后方白水关和涪县附近的军力也有大半被抽到了阳安关,应对郭淮的军事威胁。
难以动弹。
“公琰。”诸葛亮转身朝着蒋琬挥了挥手。
“丞相,属下在。”蒋琬答道。
诸葛亮道:“告诉吴子远,本相再给他十日时间。这个请罪表先不要发,留在本相这里,再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是,属下明白。”蒋琬微微躬身应下。
数个战场本是联动的,诸葛亮在此处面对卫臻大军不能进取,指望后方的吴懿也是徒劳的。
在蒋琬回到武街围城之处、将诸葛亮之语告诉吴懿后,吴懿也是一声长叹,再无话说。
给我十日……
是我此前的一百多日不想攻克吗?是不能也!
一百余日的围城,多次失败,吴懿所部的士气已然低下。与之相对的是在包围圈里的曹平,此时城中的守军也不到两千之数,但士气却愈加高涨了起来。
一是有城池相伴,守城之人无疑是比攻城舒服太多的。冬日土硬,掘壕沟、挖地道、用水攻都不成,攻城器械又一时难以见效,攻方比守方承担着更难的处境。
二是与蜀军有刻骨之仇。如今城中能战之力从五千降到了二千,只剩四成。人人皆有同袍、好友死于蜀军之手,可谓上下一心同仇敌忾。
其三则是各种升官发财的许诺。
曹平是大将军曹真的侄子,虽说是堂侄,但谁敢说他不是侄子?一百多日的守城之中,曹平与士卒们同甘共苦不计艰难,在士卒中的口碑极佳。有曹平作保,军官和士卒们也愿意相信他的许诺。
最后则是军力的对比了。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众人都是见到诸葛亮大军沿着城下往下辨的方向开过去的,数月之久这支军队仍未回归,城下吴懿又无所作为,说明其他地方大魏的军队仍在发力。更别说周铎还时不时的搞点烧山、放火之类的手段,给城中提示北面仍有这样一支军队存在。
在这十日之内,吴懿策动了三次进攻,都被曹平挡了下来。
当蒋琬再一次亲身从武街来到前线大营的时候,诸葛亮见到蒋琬并不好看的面孔,略显疲惫的一声长叹:“想来武街还是没有进展。”
蒋琬却摇头说道:“禀丞相,武街是没有进展,但属下此番从武街处前来,还带了些别的消息。”
诸葛亮眉毛一挑:“什么消息?”
蒋琬略带歉意的欠身行礼:“丞相,李仆射从白水来了,就等在帐外,属下要不要唤他进来?”
多智如诸葛亮,只一瞬间就猜到了蒋琬话中的意思,疲惫的面容中又闪出几丝落寞来,复又轻叹一声:“请李仆射进来吧。”
“遵令。”蒋琬拱手行礼,转身出去,随即引着尚书仆射李福前来。
“属下拜见丞相。”李福躬身一礼,行礼过后缓缓说道:“丞相,属下奉陛下之命从白水来,来向丞相宣旨。”
诸葛亮刚欲作势起身跪拜接旨,却被李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身前搀扶住了:
“丞相,陛下说了丞相接旨不必行礼。”
“孙德。”诸葛亮侧脸看向李福:“陛下现在是在白水吗?”
李福轻轻点头:“丞相所料不差,陛下是在白水,二月二十日抵达的。”
说罢,李福双手将旨意呈给诸葛亮,面上还多了一丝似是而非的歉意。
诸葛亮也不作声,一把接过圣旨,展开之后缓缓默读了起来。
全都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李福看着诸葛亮紧皱着的眉头,不由得脱口而出:“丞相,实在是朝中议论汹汹,故而……”
“孙德不必多说,旨意我已看到。”诸葛亮抬头与李福对视一眼,而后平静的看向蒋琬:“公琰先将孙德带到一旁帐中休息,而后再将威公、文伟、文长三人一同唤来。”
李福已经告诉了蒋琬此行用意,蒋琬不忍见丞相面上的落寞之情,匆匆拱手相应之后,带着李福走了出去。直到过了小半个时辰,才与魏延、杨仪、费祎等人进入帐中。
这是给诸葛亮独处平复心情的时间。
见相府最为得力的四人进入帐中,诸葛亮也不拖延,当即就将李福带来的诏书内容复述了一遍。
众人皆惊。
“丞相,陛下这是……”杨仪瞪大眼睛,不可思议般看向诸葛亮:“这还是第一次出现这般事情!”
费祎也面有忧色:“丞相明鉴,属下以为定是朝中出了奸佞,否则陛下何以至此!”
而一旁的魏延则阴恻恻的说道:“丞相若有军令,属下定当遵从!”
诸葛亮又当着众人的面长叹了一声:“本相是对的,陛下也是对的。哪条路更加清晰尚未可知,就连本相也不能百分百保证这一点。”
李福是季汉小朝廷的尚书仆射。按照季汉朝廷政令皆由相府所出的制度,尚书台几乎没有什么行政任务,几乎如个空壳一般。加之诸葛亮出于对刘禅的尊重,从未对尚书台的人选有过干预,故而这个尚书仆射李福也是刘禅的亲信之人。
刘禅派李福来到前线,说了三件事情。
其一,此番出兵从建兴十一年十月开始,如今已经是建兴十二年二月,历经四个多月的时间,武街久围不克,丞相又在前线与魏军对峙不战,故而成都朝中议论纷纷。刘禅难得亲自出面,与臣子们举行朝议,压制住了成都城内的非议之声。
其二,郭淮在阳安关外的军队增至了两万,这显然是魏军将雍、秦二州的兵力分了一些归于郭淮属下,又或者是魏国朝廷增派了援军。阳安关可用之兵仅有五千,原属于相府分属于白水、剑阁、葭萌诸关的军队又向阳安关抽调了五千,巴西郡和汉吴边境的守军又不能动。迫于形势,刘禅亲领一万禁军北上进驻到白水,以备不时之需。
其三,刘禅建议诸葛亮撤军保存军力和国力。但刘禅也在诏书中明说了,如若诸葛亮有更好的战略和方案,依旧如以前一样,由丞相自决。
杨仪长叹了一声:“属下知道陛下与丞相之间君臣相得,但朝廷中的其他臣子未必能知晓丞相与陛下之间的殷殷之情。”
“如今陛下亲在白水,陛下又不擅长掌军,若是领兵出战或者在军中遇到其他事情,恐为不美。”杨仪朝着诸葛亮拱了拱手:“丞相不如就按诏书所说,撤军回白水吧,如此则对陛下和丞相两利,丞相也好为陛下从容治军。”
杨仪之言说得隐晦,但其中的意思又有谁听不出来呢?
显然,杨仪认为刘禅一反常态亲自率军来到白水,这是刘禅和朝中臣子对诸葛亮领兵之能缺乏信任的表现,是有着要侵夺诸葛亮兵权的意思。
而对于诸葛亮来说,北伐可以暂缓,毕竟这场仗打下来对大汉也算小胜。但若是趁此机会被陛下夺了兵权,其他人不论,杨仪这个丞相长史的前程肯定会受到影响!
有了杨仪在前,魏延也不肯落后,拱手朝着诸葛亮说道:“丞相明鉴,阳安关城池高耸飞鸟难渡,彼处近万兵力足以防守,莫说那郭淮统兵两万,就算三万、五万,没有一年半载也绝对难以攻下,属下曾是阳安关主将,彼处什么情况属下尽知。”
“丞相,”魏延一边拱手一边向前迈了半步,言辞恳切的说道:“方才杨长史所说,丞相回军则两利,属下却以为不然。丞相不若派属下去一趟白水,领着一万援军去支援吴子远。武街城守备日久,城内魏兵定然疲惫,属下可以一鼓而下!”
“文长,你要做什么?!”诸葛亮难得动了真火,抓起桌案上的砚台就砸向了魏延脚前,砚台中尚存着的一些浓墨飞了一路,在魏延身前的地上布满了墨点。
魏延一时不解,瞪大眼睛看着诸葛亮:“丞相何故发火?属下也是为了战事!有了援军不用,岂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