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从未崩溃过。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代表了事情的棘手程度再度增加。
很简单的原因,那就是‘深不可测’。
武者的肉身很强,这毋庸置疑,哪怕是专修神关和气关,擅于剑法剑术和神意,而忽略了肉身锻炼的武者,至少也都会打开膻中,武者不可能对肉身一点锤炼都没有的。
但总归有个极限。
只要崩溃过一次,那就能测试出这个极限在哪里,就知道该怎么破解了。
一百分,考了九十九分,那就很清楚的知道,他其实是九十九分的水平。
从未崩溃过的肉身,就像是他每次考试都是一百分。
那……你就摸不清楚,他到底是一百分的水平,还是一千分的水平,甚至有可能是一万分,毕竟……一万分也只能考出一百分来。
黄呈石听见这个答案,轻轻闭眼,但身上的气息却骤然一变,周遭一切仿佛陷入一种粘稠的缓慢。
其实周围的一切并没有变慢,只是……就好像是注意力集中的时候,会感觉很多东西变慢了一样,而黄呈石似乎外放了某种力量,
黄呈石是知道的,血海君已经死了,而且死的很快,七境不可能做到……那,九境两关大宗师,能做到吗?
能的。
血海君已死,哪怕对幽明地来说,一位七境也不是什么大白菜,损失很大的。
眼前的人,嫌疑太大了,甚至可以说……都不需要审判,可以直接宣布死刑的地步了。
但两关大宗师啊……确实不太好对付。
先试试吧。
然后,黄呈石想着这些,睁开了双眼。
他没有任何预兆的,直接咬了一口手指,手指上流出血液,然后轻垂手臂,让自己的血自由下落。
金大福见状立刻上前:“黄长老,要在这里动手?”
“不是,试试而已,你不必出手。”黄呈石淡然说道。
地平线上,沙土突然开始战栗。
起初只是细微的震颤,像是地底有什么东西在翻身。
接着,地面开始塌陷,冻土溶解,土壤如瀑布般向下倾泻,露出下方漆黑的轮廓——那不是岩石,不是废墟,而是一头仍在活动的骷髅。
一个骷髅状的残骸正试图从大地中爬出!
那一滴血,磅礴的能量由此而出!源源不断的传输给远处那个明显很恐怖的骷髅身上!
这蹒跚的骷髅,充满恶意的向前伸出手臂,虽然还有半个身子在土里,但是周身布满的痛苦翻腾的灵魂已经开始在攻击那些围攻的人了。
然后,它升了起来。
石头化为沙子,泥土变成沼泽,在骷髅最后将自己的胫骨抽出大地之时,周围荒漠上那细碎的白冰都被碾碎。
每一节节都足有房屋大小,上面有斑斑的痕迹,像一座移动的坟墓。
层层叠叠的骨片裸露在外,喷吐着血色的怨气,眼眶中的黑色漩涡缓缓旋转,骨刺像是枯枝般刺向天空,正喷出浑浊的废气,将周围的空气扭曲成晃动的幻影。
这巨型骷髅移动了起来,不是轰鸣,而是低沉的、近乎压迫性的脉动,像某种巨兽的心跳。沙粒在它的脚步下沸腾,而它碾过的地面,留下两道深沟,仿佛大地的伤口。
而且,很快,他的胸口突然打开,许多比较小的血肉怪物,如蜂群般涌出,在沙地上划出交错的轨迹。它们环绕着骷髅移动,像是它的爪牙,又像是它的哨兵。
而它仍在前进,碾过沙海,碾过一切试图阻挡它的东西。
那些血肉怪物,说是比较小,但实际上也有好几丈高,都是巨人一般,身上没有皮肤,似乎也没有骨骼,就是一团肉在行动,却十分迅捷,以极快的速度朝着永宁的要塞飞滚而去。
覃隆没有动弹。
他的剑,不适合打这些杂兵,杂兵自有人出手。
却见另一边,正在修筑的边关之中,一座青铜巨塔升起,巨塔之上的符文闪动,只一下,所有的血肉怪物尽数枯萎,全部变成了干枯的肉丝,就像是熏了好多年的腊肉一样。
金大福见状脸色一变,先是颤抖着伸出手指,然后发出了声音:“他——你……哼!”
一声冷哼过后,他还是停了下来,只是静静看着。
事情已经很明了了。
那座巨塔,就是金家的东西,当初还专门用了一头赑屃来驮着这座巨塔,这东西本质上是一座阵基,用这个东西作为阵基打造的大阵,可以阻拦九境,配合上边关镇守的将军和其他武备,能让十境在短时间内过不去。
至于十境以上,那不是一座要塞可以拦得下来的,这种人出手,神朝那边也会有对应的应对,边关只需要防备以下的就好了。
金大福冷静下来之后,继续往下说道:“对了,他开的第二关,是精关,此人的肉身极为可怖,神意和精关双重加持,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武道内气很弱,几乎没有远程能力,只要小心别被他丢东西砸到就是了。”
“我就要看看他怎么砸的。”黄呈石摆了摆手,那尊骷髅开始迈步。
大地震颤,暗影蔓延,阴风呼啸,巨大的身躯像是要将这边关生生压垮似的。
那座阵基还没有安装好,就凭借其本身的威能,拦不住黄呈石的骷髅。
而覃隆确认了一下没有杂兵之后,看着骷髅,他拿起葫芦,喝了一口。
好酒,味道真好,又烈,而且还掺杂一股地狱的爽利,像是刀子一样从舌头一直刮到肚子里,火辣辣的。
这利刃原的草籽所酿的酒,真是好酒,就是太少了。
但是也没办法。
哪怕是麒麟部这种大部落,草籽也是很有限的,想要养活自己人都不够,拿来酿酒的草籽真是少之又少,多酿一点酒,就要少吃一口饭,就有一个人要挨饿。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塞外胡人,和辽北的百姓,生活条件其实很相似。
都是要和天地对抗,都是要拼命活着的人。
他们信天,因为终归是要靠天吃饭的。
他们更恨天,因为这贼老天从没给过好脸色,而现在,老天爷更是直接死了,只有神朝的老爷们才能当的起这个‘天’,能控制风云,但可惜……老爷们的脸色,比老天爷还要臭。
他们敬地,土地是命根子。
他们也咒地,这冻土硬得像铁板,费尽力气也刨不出多少活命的粮食。
而且,塞外胡人比辽北还要苦,他们连粮食都没有,只能靠利刃原的草籽才能活。
覃隆叹了口气。
杨凌告诉他,塞外胡人,和神朝的苦民,反而是一起的,因为他们过的是一样的日子,苦的要命的日子。
神朝的老爷们,才是敌人。
天坛的差异,地域的远近,都不能囊括‘同伴’两个字,真正的同伴,一定是生长在同样天地之中的人。
老爷们在另一片天地,而苦民们和胡人,却在同一片天地里,所以……不要觉得胡人是敌人,敌人……在神都之中,在凉州城内,在所有的州城之中。
覃隆听了这一番话,觉得很有道理,所以他跟着杨凌干了,一直到现在。
而现在,到用武之地的时候了。
面对着那巨大的骷髅,渺小的武者起身,轻轻一跳,灵活的落到了边关之外。
战场要在边关之外。
然后,握紧那口短剑。
握的很紧,但拔的时候却很轻。
剑刃和剑身剐蹭在皮革剑鞘上,发出了暗哑的‘嘟’声,一声短促、干涩的摩擦,很轻,不注意听的话,几乎听不见。
武道神意——‘绝壑’。
他身周的气质骤然一变,但也仅限于此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征兆’。
不像是之前遇到的神意那样,经常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异象,像是高见的神意,甚至还会生出‘日月’来,非常显眼。
覃隆的神意,不在外显,不扰天地,不慑敌心,它非是向外张开的深渊,就像是路边的一棵小草,并不起眼。
黄呈石和金大福小心翼翼的盯着对方,试图揣摩出神意的内容。
而在远处的高见也是如此,在刀鞘之中,锈刀的锋芒也悄然消失了一寸,现在是……一尺三寸。
神意这种东西,是人一生的凝结,观察神意,就能够看出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知道他的神意是如何凝聚的。
杨凌的神意,高见已经见过了。
而眼前覃隆的神意,他还没看过,但现在就能看看了。
这神意,到底是什么效果呢?
于是,高见看见了……大地。
广阔无垠,平坦无比的大地。
这里的风雪随意飘散,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全因为地势过于平坦舒展,起风时,少有可阻拦雪的起伏处,所以风雪雨水都可以随心所欲的飞舞。
人连个避风的地方都没有,行动的每一分都极为困难。
这样的环境之下……人要怎么生存?
感觉,生存不了。
这样的大地之上,几乎没有可以生存的凭依。
是啊!在这样的地形之上,一切都是那么的平坦,没有高大的植物,没有俊秀的山坳,陆地漫漫,一切坦曝无余,无可遮蔽。
俗话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这里既没有山,也没有水,到底要怎么才能够在这种地方活下来?
就在高见疑惑之际,却看见,大地之上,出现了一个孔洞。
那个孔洞里,钻出来一个人。
于是,高见便恍然大悟。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这片荒无一物的广阔大地,人当然就只能依靠大地生存了。
能依傍什么栖居呢?当然只有深入大地了,此时此刻,大地本身成为了安全的庇护所,人们在地上打洞,然后就生活在洞里。
高见可以在神意里看见,地洞之中,覃隆蜷缩在温暖的地底,一动也不想动弹。
他的头埋得低低的,一动也不敢动,蜷缩在冬天的地洞里,把自己藏在温暖的缝隙里,看起来窘迫、寒酸。
但其实,从神意之中,高见可以感受到,此刻的覃隆,其实是放松,温暖,安宁的。
因为大地确实很温暖,缩在这里面,就可以将所有的寒冷和危险都隔绝在外面,因此,这么一个地洞,不但是人的居所,也是小虫子们的栖身地。
虫子们也想在这片荒芜的大地上活下去,所以它们也只能在地上移动,在寒冷的冬日里,有许多的蟑螂,苍蝇、屎壳郎和蜘蛛,仍围绕着地洞,在地洞之中频繁活动,隐秘的角落更是爬虫和小飞虫的天下。
但覃隆已经习惯了,他并不讨厌这些虫子,反而感觉有些庆幸,有些自豪。
你看,他挖的这个温暖的洞穴,庇护了多少寒冬里幸存的生命啊。
覃隆生活在洞穴里,在这里生活很美好,问题只有一个。
那就是……吃什么,喝什么?
当然是有解决办法的。
野鼠和兔子也会打洞,野狼们也会追逐这些,偶尔还会看见一些妖物,也都是可以吃的。
至于喝的水,那就靠老天了,天上会下雪。
覃隆非常喜欢阴天,因为阴天大多是暖和的,虽然这很奇怪,但事实就是如此,这个地方没有晴天,整日整日都在刮风,呼呼的寒风,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不停的刮,所以阴天就尤其温暖。
而且,阴天有可能是下雪的前兆。如果下了雪,覃隆就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地去很远的地方背雪了。
因为这个地方显而易见的是位于荒漠地带,唯一的水源来自于雪。
雪水多好啊,是天上掉下来的蒸馏水,是可以直接喝的,哪怕有点沙子也不怕。
当然,也可以开凿井水,但那只是最后的办法,因为饮用井水,盐碱很重,从地底挖出来的水都咸苦极了,用来烧汤的话根本不用再放盐巴,洗出来的衣服也泛着厚厚的白碱圈和盐粒儿。
覃隆就在这种地方,幸福的生活着。
没有父母,父母饿死了,他一个青壮年小伙自己吃饱了就不饿,所以才能活下来。
一直到有一天,一个受着伤的剑客沦落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