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里冒出这个念头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神志被吸引的速度变快了。
其实原本就很快,他所见所想的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只是在大劫剑经元婴修为的加持下,他敏锐的五感仿佛令时间变慢了——与龙躯下颌接触的那只手上还在生长白色的菌丝,菌丝已经包裹三根手指,正在向第四根蔓延。
他思考这一切的时候,能看到细小的白色触须颤颤巍巍地在半空中抬起、延伸,试着跨过两条手指的缝隙。而当他想到李业当初是凭借什么成就了东皇太一大帝的时候,在他的视野中,那一条颤巍巍的触须似乎变快了,立即搭上了他的无名指。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要突破某一重界限了——龙躯当中的太浊大君像是通过一条细小的管子窥探这个世间,只能看到它想看的东西。而自己就是这根细管里的微小尘埃,在被吸引到另外一端的时候,借助它的神通洞察了刚才所知的一切。
但与东皇太一有关的秘密,仿佛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迅速将他向通道的另一头推,而他有一种确定无疑的感觉——一旦过突破那一重界限、越过某个临界点,也许,至少现在,就再也没有回来的可能了。
然而他还有第二种确定无疑的概念,只要越过去,就能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能知道李业当初是怎么成就金仙的!
他只犹豫了极短暂的一瞬间。在这个瞬间,他的心中冒出两个念头。
第一个念头是一句话——朝闻道,则夕死可矣。
第二个念头是对自己的安慰——这也并没什么大不了。此处也不是自己原本的世界,眼下的去处同样。有去就有回,太浊大君既然能来,自己未必不能再来!
他立即弃绝一切杂念,任由自己的神志飞升,去看那一缕代表着人道气运的青烟!
于是他越过去了,就看得更清楚了。像是将一颗洋葱层层剥去,或是将一本书层层翻阅,这个世界的道运规则在眼前一览无余,那一缕淡淡的青烟也现出无数细微的层次,并最终转化为能够被他理解的东西——
那缕人道气运的确很小,看似微不足道,但它并不黯淡!它同这巨大圆球上别的那些在淡淡流转的灵气一样,其实都是轻薄的白色。之所以现出黑色,是因为太多了!
一层又一层,一缕又一缕的人道气运叠加在一起,就好像白云聚集成了乌云!
每一层,每一缕,都是这世上的人!同样的人!
李无相只能震惊一小会儿,但就在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他反应过来了——
李业!
大劫山!
地火灭世!
李业在带着自己利用东皇太一的权柄回溯过往的时候曾说过,这种事他已做过无数次了,多到了耗尽了每一处因果缝隙中的自己,于是也消亡在了未来。
之后他做了什么?他重塑了这世间、救活了这世上的所有人!
那时候李无相还没有意识到李业的话到底意味着什么,可现在他明白了——
自己现在所处的中陆,已经不是大劫山地火灭世之前的中陆了。李业没有重塑所有人,他的手段,更像是将大劫山地火灭世之前的人道气运从那段因果里剥离了出来,而后生出了一层新的,就像是大地之上的泥土层层沉积!
李无相难以想象他从前的每一次回溯都给这世间造成了怎么样的大劫,但是他能确定的是,每一次,都像上回这样,重塑了新的人道气运!这一层一层的气运叠加在一起,就好像……一层又一层的世界叠加在一起。如果用他来处的那个异世的概念打比方,就是李业每一次都开辟出了一个新的“平行世界”,只不过这个“世界”只包含了人道气运!
一个世界的人太少、气运不足,那无数个世界的人道气运呢!?
而这一层一层的气运反复叠加,终于成了眼前这样子,浓郁得发黑,虽然微小,但蕴含的威能与玄教六部大帝所凝聚的巨大灵气不相上下!
李业当初就是因此成道的!?他回溯因果、重塑了无数缕人道气运,终于叫他自己有了成为金仙的力量?!
如果真是如此,他也终于能理解灵山血海了。
灵山的底层血海之中,尸骸无穷无尽。可那并不是凡人的尸骸,而是修行人的——只有死去之后不愿意重入轮回的修行人才会去往灵山,想要挣得最后一点机会。
从灵山被太一开辟出来到如今,只不过三千年而已。六部玄教的修行人死后是要去往“妙境”的,只有散修、三十六宗的修行人死后才会有一部分前往灵山。
因此李无相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就是,人不够啊!
这三千年来死去的所有修士都填进灵山里,也未必填得够他遁入其中一次时所见到的漫无边际的骸骨的数量!
可现在他想明白了。灵山中的尸骸不仅仅是来自这个世界的,还来自无数个曾经遭遇大劫,被李业以太一权柄重塑的其他世界!
用大劫剑经修成金仙能做到这种地步?
李无相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完全混乱了,他又忍不住想要问自己曾经问过李业的问题了——如果你没有成就金仙、没有成就东皇太一,那你怎么能用太一权柄重塑一个被毁掉的世界上的人道气运,又怎么能让它们像无数平行世界一样堆叠在一起?!
这就像是一条衔尾蛇,可最开始,嘴巴到底是怎么咬住尾巴的!?
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与机会再思考这个问题了,因为他已经到了那根管子的另一端,他看到了那边的东西——
然后他的头脑中冒出最后一个念头——我知道怎么办了。
李无相猛地缩回手。在这一刹那,刚刚攀上无名指的菌丝枯萎了,而自己面前那龙躯之上的菌丝也随之一起枯萎了。巨大的躯体像是被割断了线,头颅忽然垂落、身躯忽然松弛,其中太浊大君的气息消失了——仿佛它就只是来这里投下阴沉一瞥、对底下的什么人传达了某个讯息,然后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冷笑,重缩回黑暗之中。
万化方里一时间寂静无声,这变化太快,赵奇惊恐的神情还停留在脸上,隔了一息才反应过来。
他看看那一动不动的龙躯——似乎因为失去了里面所承载的东西,它开始迅速萎缩,最终变成一片覆有鳞甲的残破兽皮,浮在李无相面前。
又看李无相:“你……我的妈呀,你怎么把它弄死的!?你这就把它弄死了!?把它跟徐真都弄死了!?你不就是抬手摸了它一下吗?!”
李无相也转脸看他,然后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一个笑容。他没说话,只抓起獬豸的兽皮,将它像穿衣服一样穿在自己身上。皮囊中立即生出许多淡金色的触须,将这兽皮接纳、吸收了,使其很快成了李无相表面皮囊的一部分。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赵哥,你看,我之前弄到了獬豸的骨头,现在又弄到了獬豸的皮。皮包裹,我现在真成了獬豸了。”
头顶有红、蓝、白的三颗星子照耀,天顶极远处的尸骸也在反射着光芒,因此而此处不算黑暗。可赵奇听了他这话,却没来由地觉得身上一凉,仿佛自己就是寻常的凡人,正独行在野兽蛰伏的黑暗密林里。
因为他觉得李无相的语气有点不对劲儿。
他太平静了。从前的李无相就是这么平静,但今天在万化方里被他请下来的时候,他的性情是稍微变了的——有些疯癫,有些狂热。而他现在又变成从前的李无相了,这也许是好事,然而赵奇总觉得刚才应该是发生了点儿什么,他才变成这个样子……
“你……我说,你不是被夺舍了吧?”他小心翼翼地盯着李无相的脸,问,“你要是……还是刚才那个东西,但是现在在李无相的身子里了,我跟你讲啊,不对,是我劝你啊,李无相这个人虽然不如你高明,但是很有用!他师姐是现世最强的阳神,你留着他,他还很有用的……”
李无相笑了:“别瞎猜了,它走了。”
“……走了?”
李无相向下飞去,赵奇立即跟上。听到他在前面说:“我猜刚才那个就是太浊大君。你在赤红天的时候,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拘着你?还记得吗?”
“我记不清了,我那时候脑子不清楚,就像之前刚死了那会儿一样。你这么一说,好像是。”
“那再想想,跟刚才的感觉像不像?”
赵奇皱眉想了一会儿:“哎,你先别问我,你是怎么把它弄跑了的?行吧就算是它跑了,徐真呢?你怎么把它给灭了的?”
“徐真不是我灭掉的。应该是被宝瓶灭掉的——宝瓶把它的魂魄拘走了,他的皮囊就空了,所以才被夺舍了。”李无相回头看了一眼,但看的不是赵奇,而是极远处的虚空背景中,那些像是太浊大君的残骸一样的东西,“这儿应该是个墓地。那些东西应该是刚才来的那个太浊大君的尸身。”
“我猜它虽然死了,但是真灵还在,刚才就是它的真灵夺舍了徐真的皮囊。”
赵奇盯着他的背影看,皱眉想了一会儿:“那它刚才跟谁说话呢?”
“这得问问宝瓶了。”
“那你……我怎么觉得你还是不对劲啊?”
李无相落在场院中,稍沉默一会儿:“你就当我心情不好吧,不对,应该说是比较复杂。”
然后他扬声叫:“李归尘,宝瓶,你们在哪儿?”
东厢的门被打开了,李归尘先走了出来,随后是薛宝瓶。两人都灰头土脸,像是刚才地窖塌陷了。
随后又走出来一位。但那不是之前昏过去、被他们一同带进去的胡薇,而是一只小兽。约有一只山羊大小,通体覆着青碧色的鳞甲,头上生有一只乳白的独角,叫人觉得好像伸手摸一摸,那角还会微微颤动。
薛宝瓶的神情有些不安:“我刚才,是不是闯祸了?”
李无相看了一眼赵奇,笑着摇摇头:“不关你的事。你应该算是帮了大忙,要不然我还得跟徐真恶斗一场——你刚才把徐真的魂魄给抽到你的符纸里,把它给弄活了?”
薛宝瓶长出一口气:“对,是。”
“你看,赵哥,就是我说的这么回事。”又看薛宝瓶,“好像你从前只能弄活死了的?现在活着的也行了?”
薛宝瓶稍一犹豫,仰头看了一眼天上的龙尸:“看到那东西,我师父教给我的神通就变强了,我试了试才做得到的。上面那个,可能就是我师父的尸体。”
“但是你还是不能说你师父是谁?”
薛宝瓶点点头。
李无相又笑:“好,也无所谓。总之也应该是位金仙、大神。刚才夺舍那东西应该是你师父的仇敌,它们在什么时候,也许就是在这里大战一番,然后同归于尽了。你刚才把徐真的魂魄抽出来的时候引动了你师父的神通,于是那位闻着味儿就来了,放了几句狠话——”
“赵哥,我这个解释你能接受了吧?还觉得我被夺舍了吗?”
赵奇狐疑盯着李无相看了看,摇摇头:“行吧……那就是这么回事吧。那你这是怎么了?”
他指了指跟在薛宝瓶身边的那只小兽:“你看见这东西都不吃惊吗?”
那小兽的眼睛很大,亮晶晶的,像一只出生的羊崽或者牛犊那样蹭在薛宝瓶身边,拿头顶着她的胳膊,似乎是想要叫她摸摸自己的头,偶尔还用前爪刨一刨地,似乎也很想到处跑一跑。
李无相瞥了它一眼:“獬豸嘛。失去了神通修为原来是这个样子,挺好。我原本还担心他真死了,或者跑了,我借不了他的神通了,这万化方里被他变化出来的天地也就消失了。现在就不用担心了——我是獬豸了,用不着向他借了。要是好好养着,也许能养成个好东西呢。”
赵奇又要说话,李无相叹了口气:“赵哥,往后我再跟你啰嗦。我现在有别的事。”
他走到李归尘身前,盯着他看了看,摆摆手:“咱俩过来说话?”
李归尘看看赵奇,脸上的神情稍有些疑惑。但李无相已走到了十几步之外,他就只好跟了过去。
“你还记得你是为什么给自己取名叫李归尘的吗?”李无相转身问他。他的眼神很认真,认真得有些严肃、尖锐,“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回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