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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四章 辽东

    靖平二年,初春,辽东。

    辽阳府外百里,被枢密院划定为“顺义川”的狭长草场上,残雪斑驳地覆盖着枯黄的草茎,如同大地尚未愈合的疮疤,几缕稀薄的炊烟从低矮、破败的毡包群落里挣扎着升起,很快便被凛冽的北风撕扯、揉碎,消散在铁灰色的苍穹下。

    这里,便是完颜部、以及其他被强行迁徙至此的女真诸部的囚笼。

    毡包内,空气浑浊,混杂着牲畜的膻臊、未干皮子的腥气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绝望,火塘里的牛粪火苗微弱地跳动着,映照着几张愁苦而麻木的脸,阿抬部的老族长阿骨鲁佝偻着背,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一块早已失去光泽的狼牙骨饰--那是部族尚在白山黑水间自由驰骋时,猎杀头狼的荣耀象征,如今,这荣耀更像一块冰冷的烙铁,烫在他日渐衰朽的心上。

    “阿玛(父亲),”一个半大少年掀开厚重的皮帘钻进来,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他脸上带着冻疮,眼神却像未驯服的狼崽,“枢密院派来的那个汉官又来了!带着一队黑甲兵,说是要清点‘适龄进学’的崽子!”

    毡包内死寂了一瞬,随即响起女人压抑的啜泣和一个婴儿被惊扰的啼哭。阿骨鲁浑浊的老眼猛地抬起,里面翻涌着屈辱的怒火,却又迅速被更深沉的无力感压灭,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旧的风箱。

    “清点...清点...”一个精壮的汉子,额头上还带着上次反抗圈地时被魏军鞭子抽出的疤痕,猛地捶了一下地面,激起尘土,“什么狗屁‘进学’!分明是要把我们的崽子抓去定北府当人质!就像圈里的羊羔,等着挨宰!”

    “巴图!住口!”阿骨鲁低吼一声,声音嘶哑,“你想让黑甲兵听见,再给族里招来祸事吗?上次的教训还不够?!”他指的是几个试图藏匿孩子的族人,被魏军揪出后,连同其家人被罚去辽阳城外新开的矿场做苦役,至今生死未卜。

    巴图梗着脖子,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不甘的血丝:“那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卓力格图、把乌恩其都带走?送到汉人的地方,学汉人的话,忘掉自己的祖宗,变成魏国的狗?!”

    “不当狗,难道当鬼?”角落里,一个更苍老的声音响起,是部族里的萨满兀术,他脸上涂着早已褪色的油彩,眼神却异常清醒,“金国...已经没了,大王...完颜阿骨打,他带着最后的儿郎在草原上追辽狗,可枢密院的刀,已经架在了我们所有人的脖子上,反抗?辽阳城头的大炮,李正然的骑兵营就在三十里外!我们拿什么反抗?拿族里剩下的这几把豁了口的刀,几匹跑不动的老马?”

    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再次淹没了小小的毡包,火苗摇曳,将众人扭曲的影子投射在污秽的毡壁上,像一群困在网中的兽。

    少年卓力格图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听不懂太多大道理,但他知道,自己的好朋友乌恩其,那个笑起来像小太阳一样的伙伴,名字已经被写在了汉官的羊皮册子上,他不想乌恩其被带走,不想自己也有一天被拖上那辆驶向未知恐惧的牛车。

    就在这时,毡帘又被掀开,一个裹着破旧羊皮袄、风尘仆仆的身影闪了进来,他叫纳哈出,还曾是完颜阿骨打亲卫队的一员,在狼头山受了重伤,被遗弃在战场,侥幸未死,一路乞讨挣扎着回到了辽东,却发现自己部族已被迁到这“顺义川”,他像一条受伤的孤狼,沉默地游荡在诸部之间,带来一些真假难辨的消息。

    “老族长,”纳哈出声音沙哑,带着草原风雪的粗粝,他警惕地扫视了一眼外面,压低声音,“有消息...从北边传回来了。”

    毡包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连啜泣声都停了--北边,那是他们的大王,完颜阿骨打所在的方向。

    纳哈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混合着敬畏、恐惧和一丝隐秘的狂热:“大王...在野河(克鲁伦河)边,打了一场狠仗!屠了阿速部全族!脑袋堆得比山还高!瀚王府的卫队被他追得像兔子一样乱窜!魏国枢密院那些狗官给大王下的令,大王正在用辽狗的血,一点一点地完成!”

    巴图眼中瞬间爆发出光彩:“真的?!大王...大王还在为我们打仗?!”

    “打仗?”兀术萨满冷笑一声,带着些悲凉,“是魏国在用大王的刀,清除他们自己不想沾手的麻烦!用我们女真勇士的血,去染红他们通往草原的路!”

    纳哈出没理会萨满的嘲讽,他凑近火塘,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但大王传回话来...给所有还记着自己是女真人的勇士!”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魏国亡我之心不死!拆散我们的部族,夺走我们的儿郎,收缴我们的刀马,把我们像牛羊一样圈在这巴掌大的草场上!他们是要抽掉女真的脊梁骨!是要我们世世代代,跪着给他们汉人当奴隶!”

    阿骨鲁的呼吸粗重起来,握着狼牙的手微微颤抖。

    “大王说,”纳哈出眼中那点狂热燃烧起来,“当初在狼头山,是我们慢了!是我们不够狠!才让魏国抢先一步占了上京!才有了今日的屈辱!但白山黑水的神灵没有抛弃我们!魏国以为他们是猎人,我们是猎物?错了!”他猛地攥紧拳头,“大王在草原上流的血,每一滴都在告诉魏国--女真,不是任人宰割的牛羊!辽东,永远是我们女真人的根!”

    “枢密院的政令?”纳哈出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不屑,“那是套在我们脖子上的绞索!但大王在拼命!在草原上为我们杀出一条血路!他在积蓄力量!等待时机!魏国不是铁板一块!他们的皇帝顾怀,眼睛盯着大海,盯着万里之外的蛮夷之地!他们在辽阳的驻军,主将李正然甚至还是个酸腐文人!军队在他手里,能有多少战力?只要我们...所有女真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像狼群一样蛰伏,等待大王发出的信号!”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煽动性的嘶哑:“想想看!当初魏国是怎么利用我们打垮辽国的?如今,风水轮流转!大王的意思...是要把魏国,变成新的‘辽国’!一个看似庞大、实则内部空虚、可以被我们撕咬、分食的猎物!辽东,终将回到真正的主人手中!我们的崽子,不用去什么狗屁‘理藩司’当人质!我们的牧场,会延伸到目力所及的天边!我们的刀,会再次痛饮仇敌的血!”

    “把魏国...变成新的辽国?”巴图喃喃重复,眼中熄灭的火焰被重新点燃,混合着仇恨和一种扭曲的希冀,少年卓力格图听不懂太多,但“拿回牧场”、“不用当人质”几个词,像火种一样落进他幼小的心田。

    阿骨鲁老族长深深地看着纳哈出,看着他眼中那熟悉的、属于完颜阿骨打的疯狂与偏执,他太了解那个完颜部的年轻人了,因为...当初完颜阿骨打回到辽东,他便是最早投诚的几个部族,他了解完颜阿骨打如同了解白山深处最危险的暴风雪--野心,永不满足的野心,还有那深入骨髓的、对那个名为顾怀的男人的复杂情结--向往、恐惧、嫉妒,最终都化作了刻骨的恨意,纳哈出的话,未必全是完颜阿骨打亲口所言,但其中的内核,绝对源自那个被困在草原、却心系辽东囚笼的暴君。

    “大王...要我们做什么?”阿骨鲁的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决绝,他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但在这令人窒息的囚笼里,与其慢慢被勒死,不如赌一把,赌那渺茫的、血火中杀出的生路,或者...轰轰烈烈的死。

    纳哈出脸上露出一丝狞笑:“等!忍耐!像藏在雪地里的狼一样,收起爪牙,磨利牙齿!把对魏狗的恨,埋在心里,越深越好!暗中联络各部还能喘气的汉子,藏起每一把能找到的刀,喂饱每一匹还能跑的马!等待大王的号令!还有...”他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阴毒的光,“让那些被送去‘进学’的崽子们...活着!好好学!学汉人的话,学汉人的规矩!把他们变成我们扎进魏国心脏的钉子!将来,有大用!”

    毡包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沉默中涌动着的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一种危险的、即将爆发的东西,少年卓力格图看着大人们眼中重新燃起的、令人心悸的光芒,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

    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寒冷,比辽东的春风更刺骨。

    ......

    同一片灰暗的天空下,辽阳城。

    这座历经辽、金、魏三个国家之手的辽东雄城,在初春的肃杀中,显露出一种奇异的生机,与“顺义川”的死气沉沉截然不同,城内街道虽不复辽金鼎盛时的摩肩接踵,却也行人不少,穿着各色服饰的人流穿梭其间--有关内迁来的魏地商贾,有被收编的原辽国小吏,有依附新朝谋生的工匠,甚至还有一些高鼻深目、来自更遥远西方的胡商,带着好奇与谨慎打量着这座新纳入大魏版图的北方重镇。

    城中心,原辽国留守府衙,如今已挂上了“北平行省辽阳府枢密院行辕”的黑色匾额,门口站岗的士兵,身披玄甲,按刀肃立,眼神锐利如鹰,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森严,院内,少了些军营的粗犷,多了几分文牍往来的气息,但那股铁血的味道,依旧沉淀在每一块砖石里。

    行辕正堂,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北地的寒意,李正然卸下了征战时惯穿的明光铠,换上了一身深青色的常服,他身形颀长,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若非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久经沙场的沉凝气度,乍一看更像一位饱学的儒士,此刻,他正负手立于巨大的辽东舆图前,目光沉静地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标记--代表女真诸部圈禁地的“顺义川”,代表矿场、盐场的红圈,代表新设驿站、屯垦点的蓝标,以及最重要的,代表驻军防区的黑色三角。

    他的副将,一个名叫赵虎的粗豪汉子,穿着武官便服,正拿着一份刚送抵的文书,眉头拧成了疙瘩:“大人,定北府枢密院又发来催促,问辽东诸部子弟‘进学’名录何时能全部核定上报?还有,关于将‘顺义川’以北那片水草稍丰的草场划归官营马场之事...”

    李正然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名录按既定章程办,核实清楚,一个不漏,至于草场...”他的手指在舆图上“顺义川”北部区域轻轻一点,“暂缓。”

    “暂缓?”赵虎一愣,有些不解,“大人,枢密院的命令可是...”

    “命令是死的,人是活的,”李正然转过身,眼神温和,“赵虎,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回大人,自真定府起...整十年了!”赵虎挺直腰板。

    “十年...”李正然踱步到窗边,望着庭院里一株在寒风中顽强吐露新芽的老榆树,“真是好长的一段时间啊,那时的我们,还守在真定,生怕辽人又打过来,可如今呢?辽国都成了过眼云烟了。”

    他顿了顿,问道:“你可知道,陛下当初为何要扶持完颜阿骨打立国?又为何在打下上京后,不第一时间封闭辽阳,隔绝辽东?”

    赵虎挠了挠头,努力回忆着之前李正然闲暇时的只言片语:“扶持金国...是为了分担辽国压力,让辽国腹背受敌?不打辽东...末将当时也不解,后来听陈平将军说过,好像是...怕把女真人逼急了,跟辽狗合流,或者缩回白山老林,变成永远剿不尽的麻烦?”

    “只对了一半。”李正然微微颔首,目光深远,“陛下要的,从来不是简单的灭辽,他要的是这片土地彻底安定,成为帝国北疆的屏障,而非永无止境的流脓疮口,扶持金国,是借刀杀人,也是引蛇出洞,不打辽东,是给女真人一线看得见的‘生路’,让他们心存侥幸,不至于立刻鱼死网破,温水煮蛙,方为上策--如今,蛙已在锅中。”

    他走回案前,拿起一份来自“顺义川”的密报,上面记录着纳哈出在各部间的活动,以及那些如同野火般悄然蔓延的仇恨与躁动。

    “枢密院的政令,拆其族,分其地,收其兵,质子其嗣...这些手段,如同釜底抽薪,是彻底根除女真威胁的良方,”李正然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但良药往往苦口,甚至...剧毒,下得太猛太快,非但不能治病,反而可能激起最凶猛的反噬,辽东之局,如同在薄冰上行走,冰下,是积累了百年的部族仇恨,是失去家园的绝望,还有...完颜阿骨打那条毒蛇,在草原上舔舐伤口时,投来的冰冷目光。”

    他将密报递给赵虎:“看看吧,‘把魏国变成新的辽国’...好大的口气,好毒的计策,这不像纳哈出那个莽夫能想出来的,背后必有完颜阿骨打的影子。”

    赵虎快速扫过密报,脸色顿时变得难看,咬牙切齿道:“这群养不熟的白眼狼!大人,末将请命!带一营精骑,立刻踏平‘顺义川’,把那几个煽风点火的头目揪出来砍了!看谁还敢造次!”

    “砍?”李正然轻轻摇头,“杀头目容易,灭人心难,杀一个纳哈出,会有十个百个纳哈出冒出来,杀得血流成河,只会坐实他们‘魏国暴虐’的谣言,让暗处的完颜阿骨打有机可乘,将辽东彻底变成仇恨的泥潭,届时,我们就算有百万大军,也将深陷其中,耗费帝国无穷钱粮民力,让陛下雄心勃勃的南洋大计、西方探索,皆成泡影,此乃下下之策,智者不为。”

    “那...难道就任由他们串联、积蓄力量?等完颜阿骨打从草原回来,里应外合?”赵虎急了。

    “当然不是,”李正然的目光重新投向舆图,手指在“顺义川”和代表完颜阿骨打追击方向的“野河”之间缓缓移动,仿佛在拨动无形的丝线,“辽东之患,根子在完颜阿骨打,只要他还在,女真诸部心中那点不切实际的念想,就不会彻底熄灭,而完颜阿骨打...”他顿了顿,“他是一条被逼到绝境的疯狗,但更是一个赌徒,一个野心膨胀到极点的赌徒,他恨陛下,恨大魏,但他更怕,他怕失去最后翻盘的希望,怕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大人的意思是...?”

    “等,”李正然吐出一个字,“等他自己犯错,等他在草原上,被自己的野心和恐惧吞噬。”

    他走到书案旁,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提笔蘸墨,笔走龙蛇:

    “臣李正然顿首:辽东诸部,迁置‘顺义川’已逾三月,初时惶惑,渐有怨怼。近查,有原金国溃卒纳哈出者,流窜诸部,散播流言,蛊惑人心,其语多涉‘魏国者,新辽也’、‘待机而反’等悖逆之言。臣观其行迹,似有完颜阿骨打授意之嫌,欲借辽东之怨,养其草原之寇。

    然,民怨虽生,未成滔天之势;逆谋虽显,尚无揭竿之实。若以大军骤加镇压,恐激生变,正中完颜下怀,使辽东糜烂,反耗国力。

    臣窃以为,当以‘缓’制‘急’,以‘疏’代‘堵’。一者,枢密院划拨草场、征召质子诸令,当暂缓其苛急,予其喘息,示以怀柔之假象,懈其死斗之心。尤以‘顺义川’北草场事,可明言因‘地力勘测未明’而暂缓,以安其心。二者,密遣精干,混入诸部,一则监察首脑动向,二则散播分化之言。可明示完颜阿骨打于草原屠戮诸部、筑京观之行径,暗喻其已为魏国爪牙,所行只为自身功勋,非为女真存续。令其部众知,彼之浴血,非为辽东同族,实乃自戕之举。离间其心,使怨毒转向完颜自身。三者,对完颜阿骨打处,枢密院明令当更显‘倚重’,嘉其‘追剿’辛劳,严限其期,迫其行更酷烈手段以残辽裔,耗其精锐,积其血债于草原诸部。彼行愈暴,则辽东诸部闻之愈惧,愈觉其不可倚仗,而草原遗族恨之愈深。待其自绝于辽裔,自疑于部众,身心俱疲,进退维谷之际,则辽东之隐患,草原之余烬,或可不战而自溃。

    唯此,方合陛下‘以最小代价定北疆’之圣意。臣当谨守辽阳,外松内紧,控扼要冲,静待其变。伏乞圣裁。”

    写完,他轻轻吹干墨迹,将奏折仔细封好,递给赵虎:“八百里加急,直送京城,呈陛下御览。”

    赵虎接过这封沉甸甸的奏折,虽然对其中许多弯弯绕绕的谋略还未完全吃透,但看到李正然那副智珠在握的沉静,心中的焦躁也平复了大半,他郑重抱拳:“末将明白!这就去办!”

    李正然点点头,重新走到窗边,庭院里,老榆树的新芽在寒风中微微颤动,脆弱却顽强,他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片广袤而残酷的草原,看到了那个在绝望中挣扎、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毒草的身影--完颜阿骨打。

    “把魏国变成新的辽国?”李正然低声自语,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完颜阿骨打,你终究...还是没能学会陛下教你最根本的一课,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握在手里的那一把。”

    他想起上京初定,陛下在定北府行宫偏殿与他密谈时说过的话,那时,巨大的海疆图与初绘的西方舆图铺满了地面,象征着帝国无垠的未来,而谈及辽东和草原,陛下只是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那片区域,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辽东和草原,是帝国北境的冻疮。用火去烫,只会皮开肉绽,痛入骨髓。得用温水,一点点泡软,一点点刮去腐肉。再烈的马,套上了笼头,拴久了,骨头也就软了。至于完颜...”陛下嘴角似乎弯了一下,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他像极了朕养过的那只海东青,野性难驯,给他天空,他会啄瞎你的眼;关在笼里,他又会撞得头破血流,哀鸣而死,最好的法子...是让他自己飞出去,撞死在猎物的尖角上,辽东,不需要墓碑,只需要...遗忘。”

    寒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枯叶。李正然拢了拢衣袖,感受着初春那点微弱的暖意,遗忘...是的,当殖民澳洲的船队带回金山银海的消息传遍辽阳大街小巷,当西去的海船探索到更神奇国度的传说刺激着每一个冒险者的神经,当关内的富庶与安定像磁石一样吸引着被圈禁的女真年轻一代...谁还会记得白山黑水间那点狭隘的部族仇恨?谁还会追随一个在草原上徒劳挣扎、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暴君?

    战争的阴云在辽东上空悄然积聚,但李正然知道,陛下要的,从来不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决战,陛下要的,是让这阴云无声无息地消散,如同顺义川草场上,那最终被春阳融化的残雪,让完颜阿骨打和他的野心,在孤立无援的疯狂中,走向注定的毁灭,让辽东,在殖民浪潮席卷世界的轰鸣声中,被彻底卷入帝国不可阻挡的洪流,归于...沉寂。

    这大概也是,坐镇辽阳的会是他这个像读书人胜过将领的人,而不是携灭国之功的李易、陈平了。

    他只需要耐心地等待,精准地落子,然后,看着那条困兽,在自己的囚笼里,流尽最后一滴血。

    “传令下去,”李正然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加强对‘顺义川’外围的巡哨,尤其注意通往北方草原的隘口,任何大规模人马异动,即刻来报,另外...让负责‘理藩司’选送子弟的官吏,态度再‘和蔼’些,多讲讲定北府官学的好处,讲讲学成后可为官、为吏、甚至...有机会随船队出海,见识万里波涛的‘前程’。”

    “是!”堂下亲兵领命而去。

    李正然的目光再次投向北方,深邃而平静,冰河之下,暗流汹涌,但掌控着河岸的人,已经布好了疏导的沟渠--完颜阿骨打,你的挣扎,你的咆哮,你试图点燃的仇恨之火...最终,只会成为照亮帝国北疆彻底安宁之前,最后一抹...凄艳的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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