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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六章 烈焰焚阙(十)

    辽国的大定府,坐落在老哈河与西拉木伦河的交界处,控扼辽东平原与蒙古高原的咽喉,是辽国都城上京的门户,在过去的很多年里,这里都相当于是上京的“陪都”,因为草原民族的筑城习性导致上京城并不能像汴梁一样完全承担起帝国都城的责任,所以大定府自然而然成为了从东至西无数臣服于辽国的部族进入上京前的停留之地。

    然而比起往日的繁华,此时的大定府却已经是一片乱象。

    意识到魏军放弃了这个进攻方向的泽州守军已经日夜兼程地赶到大定府布防,从中线、东线溃败下来的残部沿着辽河的北岸撤到了大定府外围驻扎,连着四道紧急军令从卢龙塞抽调的援军被魏国入河的海军以纵横的河道拦截在了半途--然而就算少了这部分兵力,如今的大定府依旧集结了近九万的军队,只是士气嘛...在东线,中线接连被突破,老哈河几乎葬送了辽国最后一批精锐兵力的情况下,这些残兵败将的军心士气低落到了什么程度可想而知。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大定府在魏军进攻之前,就先遭受了一波溃兵带来的“兵灾”,原本安宁富庶的地域流窜着斗志全无、只想抢一把的辽卒,这些原本分散在中京道、上京道过着安稳日子的地方戍卫兵卒在兵败如山倒之前终于展现出了人没有底线的恶劣模样--单就此刻大定府内的处处乱象来看,或许就算魏军真打进来了,造成的破坏都没有这些溃兵大。

    但无论如何,依托大定府地域而构建起来的最后一道防线总算是勉强成型了,魏军要打上京,必先越过大定府;而要越过大定府,则这九万辽军就是辽国最后能拿出来的所有家底--这么一看辽国所谓“带甲百万”就有些名不符实了,毕竟从北伐开始算起,算上中京道、西京道甚至包括之前的南京道,战死的辽国士卒数量也一定没有百万之巨,然而一个帝国的实际军事动员能力却不是这么算的,因为辽国有一部分兵力在镇压草原,另一部分兵力则是分散到了上京道的各个地域,甚至于被魏军打穿的中线、东线,都仍然有许多兵力散布着,毕竟这是一场需要守土的战争而不是军事策略游戏,不是纸面上有多少兵力,就一定能把这些士卒拉到决定胜负的战场上排列好。

    究其原因,还是魏军这一次打得太果断,也太快了,快到草原的兵力被李易挡在中京道,快到各地散落的军队根本来不及赶到大定府布防,快到辽国前些日子还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帝国,然后在接连几败折损了精锐兵力之后,居然呈现出如此一副日暮西山国将倾覆的模样来。

    这一幕和当年的魏国何其相像,一样的人心惶惶,一样的溃兵过境,一样的精锐兵力被打散只剩戍卫军队守着一个国家最后的底线。

    甚至连迁都的想法都如出一撤,唯一的区别只是辽国的朝廷上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怒吼南迁者该杀,反而是那位辽帝冷冷地看着群臣,说他永远不会做一个北逃的皇帝。

    那就来吧,最后一战了。

    面对辽国集中了所有剩余军队,并且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增加兵力的大定府,越过老哈河谷地,带着中军沿着辽国官道北上的顾怀传下了几道军令。

    右路军沿老哈河干枯河道突进,目标直指大定府东南的凌河渡口,占领这个交通节点的同时配合辽河上的海军彻底锁死卢龙塞方面的辽国援军,与此同时左路军绕过泽州,越过松岭隘口,从黑山口阻截泽州方向赶往大定府的辽军,而顾怀则亲率中军,沿着官道直抵大定府前,将大营立在了能直接看到大定府城头的地方。

    三面之围,辽军插翅难飞。

    当然,从始至终辽军都有另一个选择,那就是退回上京,但很显然上京城里的权贵老爷们不可能允许他们再退一步--战火能晚燃到上京半天也是好的,只要不在眼皮子底下死人,那么上京城的平静就多少能让人们继续沉睡在那个辽国天下无敌的梦里。

    对于这一切顾怀不愿意去多想,既然辽人敢继续拦,那他就继续打,魏辽两国的争霸不可能会以死完最后一个魏人或者辽人的方式结束,攻占对方的京城,拆了敌国的宗庙,把开国以来凝聚的所有精气神踩在脚下,就足够了。

    天色将明时,顾怀在中军大帐内凝望着大定府城头的狼烟,晨雾中,这座边塞雄城如同蛰伏的巨兽,城墙上零星闪烁的火把是它尚未闭合的眼眸,这里已经隔绝了中原与辽国祖地的联系近百年,百年来从未有汉人能打到这个地方,然而如今却有大军兵分三路而来,很奇妙的,一种沉重得像是天空将倾的宿命感压在了顾怀的心头,就好像这个世间的走向接下来就要因为自己的一举一动,而彻底改变一些什么。

    一国的倾覆...很意外的是顾怀现在却没有什么太特殊的感觉,硬要说的话,狂喜或者志得意满之类的是没有的,更多的是疲惫--一种努力了无数日子,而结局终于要水落石出的疲惫。

    顾怀的身边围着魏军的几位高级将领,还有一些随军幕僚,他抬手抚过舆图上蜿蜒的老哈河,指尖在“凌河渡口”处重重一点。

    “报--”斥候撞开帐帘,铠甲上凝结着晨露,“右路军夺取凌河渡口后,与辽军偏师接战,七千辽军,尽数被歼于河岸!”

    帐中诸将齐齐松了口气,凌河渡口的占领,意味着卢龙塞方向最后有可能保持完整编制、完整战斗力的辽军援军被拦腰斩断,而且更是与辽河上的海军形成了呼应,形成水路、陆路的双重封锁线,现在的大定府才算是终于被切断了从各地赶来、源源不断的支援兵力,如果不这样做,那这一战根本没法打--比如此时顾怀望着沙盘上代表辽军的红旗,那些密密麻麻的标记仍在向大定府蠕动,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可以想象一旦攻打大定府的进程被拖下去,那么没有在辽境上蔓延出稳定补给线的魏军会陷入怎样的境地。

    “左路军可有消息?”

    “回禀王爷,松岭隘口发现辽军斥候踪迹,泽州地界的辽军正在全力集结,其先头重骑部队已经开始冲击黑山口。”

    顾怀眉头微扬,辽军的反应速度还是超出了他一些预料的,如今的辽国就好比当年的大魏,也是京城即将被兵临城下,而勤王之师的集结速度就代表了京城的安全程度--当初大魏花了整整一个月才召集了周遭的戍卫军队,反观辽国呢?在前线没有主将、防线几乎被捅烂的情况,依旧有这么多兵力自发地朝着大定府拼命行进,武德充沛这个词,果然不是说说而已。

    而这也证明了魏国胜得有多侥幸--如果不是辽国的人种制度带来了百年的积弊,如果不是当初顾怀乱拳打死老师傅的那几仗坑死了萧山与耶律弘,魏国要在正面战场战胜辽国,几乎没有任何可能,但偏偏就是这些一闪而过的机会被顾怀抓住,并且孤注一掷地押上一切,先收复南京道作为基点,然后掠夺了倭国、高丽的底蕴,先锁中京道,再破西京道,最后才能将大军堆到榆关,一往无前地杀向上京。

    可以说这几年来的任何一步走错,魏军都不可能站在这里,眺望着大定府身后的上京城。

    “传令右路军,配合海军在凌河渡口、辽河西岸构筑防线,孤不想看到任何一个辽人越过来,”顾怀的指节敲在沙盘上,激起点点沙尘,“再让陈平将黑山口给孤堵死,左路军死完之前,泽州的辽军兵力不能对正面战局有丝毫干涉!”

    传完一系列军令,顾怀才直起身子,看向站在大帐中,目光炯炯的众将。

    “所以正面的攻坚,只能落到中军头上了,”顾怀说,“九万残兵,堆在一城,看似铜墙铁壁,实则积薪候火。”

    他抬眼,目光如刀锋扫过帐中诸将:“你们知不知道,为何当年强秦灭楚,王翦非要六十万大军?”

    有将领立刻回道:“因楚地广袤,需分兵扼守要害。”

    “不错,”顾怀颔首,“而今大定府前这九万辽军,恰似当年项燕的四十万楚军--看着吓人,实则被老哈河、松岭隘口、凌河渡口三处要地割裂,三军合围,便如三根铁钉,将这团乱麻钉死在原地,顺便隔绝了外围的所有来援兵力,孤本意是想让他们退,退到上京去打一场决战,但既然他们不肯退,要做这笼中的困兽,说不得孤就要在这里把他们彻底杀散,让上京成为一座丝毫不设防的孤城!”

    “现在要抢的,就是时间!到底是辽人把我军拦在大定府前,拖到我军后勤堪忧,还是我军越过大定府,在草原兵力不能南下、地方戍卫军队不能驰援的情况下直攻上京,都取决于接下来的攻城!这一战不必留手,传孤军令,将造作司改良过的红衣大炮拉上来,孤要大定府的南门城墙开花!三天,孤只给你们三天时间,打不下大定府,全军就退回南边,等着辽国被这一战打醒,然后再让这国战绵延个几十年--不要觉得孤在危言耸听,你们都要搞清楚,玩命的时候到了,这一战谁都可以死,包括孤!不要让孤觉得,这几年的仗打下来,你们还是当年被辽人追得满地乱跑的废物,你们要让那些为了这一天死去的人,能安心闭眼!”

    真的不需要再做什么战前动员了,花了多少时间,多少努力才等来今天?

    烈日当空时,三十门曾在高丽战场一战轰开公州城城门的红衣大炮在护城河南岸一字排开,炮手们用湿布蒙住拉车的驮马双眼,防止它们被轰鸣惊扰,一名将领亲自校准了最后一门火炮的角度,额角汗珠在阳光下闪着油光,他对着高地生涩地比起旗号,片刻之后,允许开炮的回应在高地传来。

    “放!”

    随着令旗劈下,彷佛让大地都为之震颤的声音如雷鸣般炸响,三十道火光撕裂长空,大定府南门城墙在轰鸣中剧烈震颤,砖石如雨点般坠落,烟尘未散,第二轮炮击已接踵而至。

    “成了!”指挥炮兵的将领指着城头欢呼,只见那道丈许宽的缺口处,辽军正用装满泥土的麻袋临时构筑防线,却被接二连三的炮弹炸得人仰马翻。

    然而高地上用千里镜默默看着战场的顾怀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意,因为烟尘中,他分明看见无数黑影正从城墙缺口涌出--不是溃散,而是反冲锋!

    “是辽国的怯薛军!”有幕僚嘶声惊呼,“这些疯子怎么也来了这里?他们居然把马厩拆了当盾牌!”

    果然,当先百骑竟举着整块门板冲锋,门板后隐约可见闪烁的弯刀寒光,更令人胆寒的是,这些亡命之徒口中都衔着短刀,胯下战马双眼被布条蒙住,直冲火炮阵地,竟是完全不要命的死士打法!

    这些类似于大魏宫城禁军的怯薛军,从冲出来就没想着活着回去。

    “火枪队!平射!”前线将领的声音似乎带着血的铁锈味,“三轮以后,撤枪换刀!”

    第二轮炮击在怯薛军阵中炸开,铁砂与碎石如暴雨倾盆,但那些蒙眼战马竟在剧痛中愈发狂暴,有骑士被掀翻在地,立刻被后续战马踏成肉泥,却始终无人后退半步,冲在最前方的怯薛军士卒一眨眼已经过了护城河,在某个神机营士卒的某一次射击中轰然倒地,但更多黑影已从烟尘中扑出,离最前方的魏卒已经不足三十步,弯刀划出的弧光如同过隙惊鸿。

    这应该算是对战场形势的误判,大定府内并不只有溃兵,还有类似怯薛军这样的辽军精锐--看起来上京城里的人确实有些急了,连这种军队都派到前线,这是打算完全不守上京了么?

    顾怀放下千里镜,没有去看那撞在一起的神机营与怯薛军的厮杀,反而朝着一旁问道:“金军那边怎么样了?”

    “消息送到了,但他们没有回信。”魏老三低声道。

    “意料之中,”顾怀笑道,“换我--我也不太可能回,辽国几乎把所有兵力都堆到大定府防备魏军,那么就必然是准备和金军议和,而金军要么收钱观望,要么继续往前打,试一试能不能再在孤打下大定府之前攻进上京,说到底辽国百年底蕴摆在那里,谁先打进去,谁就能吃到撑,再牢固的盟友,在这一刻都会犹豫。”

    魏老三愤愤道:“可金国...亏王爷当初对完颜阿骨打那般好!”

    “好么?也不尽然,他知道我留下他的命是为了利用他对抗辽国,而事实也证明有了金国的存在才有了今日的形势,在他心中,也许这就是一场买卖,谈感情未免有些过分,”顾怀叹息一声,“而且谁又能确定,他现在想做的事,不是我想让他做的呢?”

    魏老三一怔:“王爷是说...”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顾怀微笑着做了次谜语人,他骑在踏雪身上,看着下方的战场,看着辽国最后的气节在这里与魏国的大势厮杀,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是他的心思,或许早已不在此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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