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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七章 王座(下)

    龙玉清披头散发地盘坐在地面上,怔怔地瞧着身前赤红的鲜血,脑海中回想起了青豆肉包的美味,以及妻子托腮凝望自己的面颊……

    他在这一刻,心彻底碎了,但绝不是因为任也的那些话,也不是因为今日无法收拾的败局,而是人性中仅存的那一点美好、奢望、温暖,在此刻也荡然无存了。

    任也立于内堂之中,目光惊愕地瞧着他,不可置信道:“你气息有异,神魂不稳,你……你中毒了?!”

    他其实刚刚在交手时,就察觉到了龙玉清的异常,总觉得对方有一种有力使不出的感觉。但一想到这个人处处藏匿自身,便以为这也是他的一种利己之法。

    但此刻,他中毒的表象已经十分明显了。

    更为奇怪的是,在这仙澜五城之中,谁又能做到给这位谨慎至极,城府极深的龙城主下毒呢?!

    况且,这五品强者,不说能达到百毒不侵,但寻常的蛊毒秽物,绝对不会令他有如此萎靡之态啊。

    “嗖!”

    就在任也愣神之时,这混乱无比,气息繁杂的府衙之中,却突有一道人影飞掠过前门,直直地持剑杀来。

    任也瞬间感知到了对方的存在,抬臂间,便呼出了人皇剑。

    万道霞光涌动,一剑破空掠过。

    剑芒激荡,杀机涌动间,小怀王却突然怔在了原地。因那人影靠近的缘故,他已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别运剑,她接不住!”

    龙玉清近乎出于本能地喊了一声。

    “你……?!”

    任也在惊惧之余,也确定了那人的身份,便紧急操控着人皇剑变向,令其擦着人影的衣角飞掠而过,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手中。

    那人影似是在仙山幻境涌动而出时,才靠近的府衙内堂,而等二人战罢,幻境消散后,又突然出现,完全令人防不胜防……

    “刷!”

    人影双足在内堂前侧点踩而过,手持长剑,直奔龙玉清的腹部刺去。

    这把剑若是放在修道者闹市中,倒也算得上是一件三品珍宝,可对于龙玉清与任也而言,这品境上的巨大差距,着实难以弥补。任凭这把剑如何锋利,也根本不可能伤到二人分毫。

    剑不行,人更不行。那人影涌动出的气息,最多是二品巅峰境,即便是现在身中诡异之毒的龙玉清,也可在抬手间,就将其一掌拍成肉泥。

    夕阳的余烬,浸染府衙内堂,光影模糊间,一剑飞来……

    那持剑之人的飞掠身影,在龙玉清的眼中既笨拙,又缓慢,且灵气羸弱……

    但他却只呆呆地瞧着剑光,那放在右腿上的手掌,只微微抬起几分,最终却又无力地落下。

    他在心境破碎中,鬼使神差地散去了护体灵气,只目光泛红地望着余烬之光,望着她……

    “噗!”

    剑光入腹,径直刺透肉身。

    鲜血顺着剑身汩汩流出,染红了龙玉清的那一身华服,也斩断了缎面上秀出的巨龙。

    “夫君,疼吗?!!”

    一道熟悉的声音入耳,那人影的面颊逐渐在视线中清晰。

    杨玲儿面颊红润,双眸执拗,神色癫狂地笑着。

    龙玉清被剑光刺穿肉身,腹内星核的刺痛感更为强烈,强烈到……难以忍受。

    他嘴角挂着血渍,笑问道:“是……鸩鸟归寂丹吗?!”

    “天下有何种剧毒,可令五品者星核归寂,灵气尽散,于三日内丧命?!”杨玲儿打扮得花枝招展,声音轻灵,自顾自地念道:“唯有天地鸩鸟之毒,再配以仙澜宗浸淫千年的归寂丹方,才可做到。”

    “夫君,你知道吗?你父虽身为五品,但在不祥之境中归来后,便是被无尘赐下此丹身死的!”

    她笑着说道。

    “我父真正的死因,我又怎会不知道呢?!这鸩鸟之毒,就毒在可污秽腐朽腹内的星核,越发催动体内灵力,这毒性便越大。我父服下此丹后,又被逼着在问道宫演化神法,下山时……星核污秽,腹内生出毒疮,早已是神仙难救了。”

    他双眼泛红,声音平静地叙述着。

    “那你知道,这颗丹药……我又是从何处寻来的吗?”杨玲儿轻问。

    “不知!”

    龙玉清摇头。

    “世人皆知,你父与我父,乃是结义之交,多少年来都是荣辱与共,未曾有过半点背叛之举。无尘毒死你父亲后,便不确定我父亲是否也知道真相,所以,还要借机敲打一番,便命人赐下这枚丹药,以作警示。”

    “我父亲不明其意,但这枚鸩鸟归寂丹,就像是悬在我杨家头上的一把利剑,随时可落下,斩尽一切。”

    “但谁曾想到,我杨家因你龙家而得此毒丹,最终却又用在了你龙家之人身上。这当真是一种玄妙无比的宿命啊……!”

    杨玲儿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神色中尽是无尽的悔恨与自责,尽是一切美好破碎后的癫狂!

    近一年的等待,日夜担忧的煎熬,义无反顾的跟随与陪伴……

    她终于在群仙尽殒之后,等回了自己的丈夫,内心喜极而泣,顿见头顶乌云消散。

    她在一切都能回到从前的无限期盼中,也迎来了自己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但就是一天,也仅仅就只有这一天!

    紧跟着,父亲夜袭落神山战死,杨家无数宗亲男丁,全部埋骨在大通河畔,只剩下了落荒而逃的孤儿寡母们。

    从前,真的回不去了。

    她在噩耗中,心生急火,病倒在了床上。

    而后,龙玉清登上帝坟,去求古皇传人,这一走就是数月。

    她在重病中挣扎,担忧,挂念,心里时刻想着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大哥、兄弟姐妹、族中长辈的安危。

    他们都去哪儿了?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回?他们是不是也在挂念着自己啊……?!

    心急如焚,彷徨忐忑!

    她等了很久,却依旧没有等到任何消息。她拖着重病之躯,去了大将军府,想在父亲生前的公文中,找到一些安置这些家眷的蛛丝马迹,想要尽快与大哥、母亲取得联络。

    却不承想,她翻遍了整间书房,也没有找到安置家眷的公文。想来是父亲生前,已经耳提面命地交代过大哥了,且为了保密,并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但她在父亲书房的暗室中,却发现了两本可相互印证的册子。那是父亲生前调查的汇总,是可看穿一切阴谋的“证物”。

    她再蠢再笨,也全都看懂了,心中什么都明白了,更猜测出杨明堂等人为何迟迟没有消息的原因。这全族之人,又为何一人都未曾与自己联系过。

    他们……应该也都死了吧?

    即便父亲没有留下任何安置家眷的公文,却也没能躲过那无情的屠刀吧?!

    在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双手,沾满了族中至亲的鲜血!

    她回想起这一年来的经历,却发现自己才是那一刀刀杀死全族之人的罪魁祸首!

    她为了救自己的丈夫,几乎每日都在询问父亲,他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什么时候才能不用蹲在暗无天日的石房中,恐惧着,彷徨着,忐忑着!

    她磨着父亲,小心翼翼地提醒着,他是我的男人,是您的女婿啊!

    接回丈夫之前,大哥杀心已起,亲自逼问自己龙玉清的藏身之处。

    她愤怒,她不解,她搞不懂,这大哥的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脏了?谁当家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非要牺牲自己与龙玉清的一切吗?!

    她已经成婚了啊,有了自己的家庭啊,凭什么大哥要掌权,她的人生就要为其陪葬?!

    她绝不能接受,所以……她以刎颈威胁,义无反顾地站在了自己丈夫的身前。

    你若杀他,我也绝不苟活!

    可到头来,她苦苦等回来,救回来的心爱之人,却用她全族的性命作为踏脚石,无情而又果断。

    她人生中的一切都坍塌了,崩碎了……

    疼吗?

    你还能比我疼吗?!

    啊??!!!

    内堂中,古剑刺穿腹部,鲜血流了一地。

    杨玲儿瞧着龙玉清,面目癫狂,双眸圆瞪,一字一顿道:“你我夫妻一场,何至于如此啊!!!你手中屠刀抬起之时,心中可曾有想过那个提着餐盒的傻女人,走在昏暗的廊道中,每日都在为你担惊受怕啊?!”

    “为何要用天下最残忍的手段去对待她?!”

    “你为什么不连她也杀了呢?就为了体现你心中那一点点虚假的情义?!还是报复杨家这么多年来,护你荣华富贵的大仇?!”

    “龙玉清,自打我披上凤冠霞帔的那一天,就从未有过二心。即便你是这潮龙城中,人人都瞧不起的废物、纨绔子弟,可在我心里,你也是我杨玲儿的丈夫,是那个看似懦弱,但却生性善良,胸怀推行新政,意欲改变家乡的男人。你我既许下终身,那就是一辈子。”

    “而今,你杀我全族!!!如此血仇,焉能不报?”

    “这一剑后,你我夫妻之情……自当恩断义绝!”

    她干脆且凄厉地吼着,猛然拔出腹中长剑,再刺。

    “噗!”

    冰凉的剑锋入腹,剑尖顶在鸩毒萦绕,浑浊、腐朽的星核之上,令其诞生出一丝裂痕。

    龙玉清再次呕出一大口鲜血,脸色苍白至极地瞧着她,依旧一动没动。

    不远处,任也几次抬起手臂似要阻拦,可最终却又无声放下。

    他可以想尽一切办法,接住姜煜老祖的那一剑,但却没有任何资格对杨玲儿的复仇横加阻拦。

    龙玉清这个人,充满了矛盾与挣扎。若看在他曾命令魔女舍命为自己护道的“情分”上,以及为仙澜五城未来的繁盛而用他,那谁心里都再难对他产生任何信任了;若不用,他心系龙家千年祖业,又极具野心,这样的人……若有一天卷土重来,那谁知……那下一批的代价又是谁呢?

    或许,这潮龙城发生的一切,真的就应该以杨玲儿这一剑作为终结吧。

    毕竟,他自己都没有反抗,而是坦然接受……

    地面上,龙玉清口中流着鲜血,目光溃散,只愣愣地望着杨玲儿,却没有做任何解释、争辩,甚至是宽慰。

    从绝对理智,腹黑,心狠手辣的立场而言,其实不论杨玲儿疯与不疯,也不论她是不是只是一位二品境的修道者,未来有没有报这血海深仇的能力……那站在龙玉清的角度而言,他都应该斩尽夫妻之情,连她一同抹除。

    他心里真的有这样想过吗?

    或许有,或许也挣扎过……

    毕竟,他的屠刀从未钝过,双手中的鲜血也从未干涸过。

    也或许,人心都是肉长的,再硬的人心中也总有一处柔软之地,那里可栖息一点点美好。

    毕竟,他眼见着杨玲儿像“傻子”一样地关心他,惦记他,爱他,可以为他付出一切,甚至是生命……

    所以,他才更愿意“看”见,也更愿意在潜意识中“相信”……杨玲儿真的疯了。

    龙玉清盘坐在血泊之中,见她白裙染血,面目癫狂,便知晓自己的一切回应,只会令她更加憎恨,更加破碎。

    他知晓自己走不出这座象征着权柄的府衙了,也知晓自己无法再为她做些什么了。

    他只能缓缓催动着污秽、破损、腐朽的星核,令其绽放出最后一抹华彩,助那把剑插得更深,更彻底。

    “咔嚓!”

    星源逆转,沟动鸩鸟之毒,星核在丹田中破碎。

    “刷!”

    狂暴涌动的星源之力,拉扯着龙玉清的神魂,令其如烈焰一般升腾。

    他化道了……

    他瞧着眼前的杨玲儿,轻声道:“人死债消……若还是不解恨,也可将我肉身一段段剁碎了,砸烂了,扬在这潮龙城中。不过,你却不必再我为这个烂人、屠夫、心机深沉的毒夫而产生任何愤恨……”

    “杨玲儿……我不曾爱过你。”

    “若你没有疯,若不是贪恋你杨家长女的身份,可令我名正言顺地借用落神山两万亡魂,日后平四城,得忠义之名……我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你。”

    “……呵呵。”

    杨玲儿听到这话,那布满泪痕的面颊,笑得更加灿烂,心中破碎的刺痛感,也荡然无存:“谢谢你的算计,令我今日大仇得报……!”

    “噗!”

    又是一剑刺出,龙玉清的星核彻底崩碎,神魂在狂暴的星源之力中被活生生搅碎。

    他在化道之中,缓缓闭上了眼睛,向任也传音道:“一切事情,都是由我做主的,厉鬼宗……自魔女向下,那都不过是我龙家的私兵。我死了,这些人……你都还能用,完全不必赶尽杀绝……!”

    “当初设下此局时,我便与魔女讲过,若赢,则五城归一;若不赢,她与龙家的缘分就尽了,而后便可追随人皇,令厉鬼宗放眼九黎天下。”

    “朱兄,今日没喝完的酒,你我……来世再饮吧!”

    “轰!”

    话音落,那地面上的青牛杖似感知宿主身殒,而后便散发出清冷的悲凉之光,冲天而起,消逝在苍穹之上。

    青牛杖离开此间后,龙玉清的最后一缕神魂才彻底溃灭。

    任也望着眼前的一切,久久无言。

    杨玲儿身着已是半身赤红的白裙,手提古剑,木然看向了那府衙中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城主之位。

    任也瞧着她,低声问道:“你一直就没疯?”

    杨玲儿迈步走向城主之位,脚下的绣鞋,踩出一条笔直的血印:“也疯了,也没疯。”

    “疯的是,说好相伴一生,并被我亲手救活的丈夫,却杀了我全族满门;没疯的是,这血海深仇,就如梦魇一般,时刻提醒我,落神山与出城古道的全族冤魂,永世难以安息。”

    她脸上没了癫疯之色,有的只是平静,心如死灰。

    任也稍作沉默,便又问道:“那日我去府中,婢女与我说的所有话……都是你在暗中指引,为的就是让我发现龙玉清的真实目的,以及你杨家血海深仇的秘密?”

    “婢女一共与两人说过,我是如何疯的。但与你讲述的时候,提及了我入父亲书房一事;但与龙玉清讲述时,却只说了我是伤心过度,且未得家族至亲丝毫讯息,从而急火攻心下疯的……!”

    “他会信。呵呵……因为我在他的眼里,就是一个只活在儿女情长,家长里短中的蠢女人,不懂政事,也毫无心机……这样的女人,承不起如此大事,就应该疯了!”

    杨玲儿在说话间,便已走到了城主的高座旁边。

    她用染血的玉手,抚摸着城主座椅的扶手,指尖划过岁月,划过古木上的纹路,轻声道:“以前父亲或龙玉清坐在这儿时,我从不觉得有什么,可此刻却怎感这椅子突然高大、沉重……且威严了起来呢?”

    任也望着她,却突然感觉这杨玲儿并不像她自己说的那般蠢笨,毫无心机,不学无术,就是个只顾儿女情长,家长里短的小女人。

    她真的不一样了,身上完全没有了先前的慵懒、散漫、娇滴滴的模样。

    她白衣染血,手提长剑,即便走在血泊之中,也仍是一副闲庭信步的模样。

    “刷!”

    杨玲儿抚摸过城主座椅,缓缓转过挺拔的娇躯,语气轻盈十分道:“这潮龙城的杨家啊,是大族。族中子弟皆入伍出仕,既是这座古城之中,构建军政大事的基石,也是挥旗决策的坐殿世家。”

    “杨刚烈大将军,力保龙家两代城主基业,又守护这座古城数十年不染战事,保国泰民安。如今,他死在落神山,也应当配得上忠勇无双的评价。”

    “在这潮龙城中,乃至仙澜五城之中,杨家有威望,有出身,其子嗣,上可与各地仙宗诸侯会盟,共压混乱;下可安定百姓之心,震慑四城宵小。”

    话音落,杨玲儿仔细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发丝,用染血的双手抹平褶皱的衣裙,缓缓坐在了王位之上,目光清明地看向了任也,一字一顿道:“你选我吧。”

    任也万万没想到,她能与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更能稳稳地坐在那里,俯视殿内的一切赤色。

    “我父一生所愿,一生所忧,都与这座古城息息相关!我杨家几代人,也都曾披上铠甲,手持长枪,远赴疆场!”

    “你以为,我会在崩溃中死去吗?!”

    “不,我不会!”

    “杨家男丁已经死绝了,如今,只剩下一位嫡女尚在!”

    “你若选我,我当以落神山上飘荡的两万白绫,化作九天流云;当以两万人的尸骸赤血,化作当空烈阳。”

    “承继父志,还五城天地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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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两章一万三字,感谢大家的谅解与等待,九黎的剧情会有一个好的收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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