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段时间,马伯慵每天到公司都很早。
作为「潮汐文化」的“总编辑”,他不仅要负责把控三本《青春派》杂志的方向,而且还要审核夏答负责的动画部门的脚本、剧本。
比如最近动画部门准备开始制作《放逐流星的孩子》的动画——但到底是做成“连续剧”形式卖给电视台,还是做成“动画电影”冲击一下大银幕,内部的意见始终不能统一。
大部分动画部的人员,包括夏答在内,都希望制作“动画电影”,毕竟有了《你的名字》的成功经验,大家都跃跃欲试;如果做连续剧的话,因为单集成本的限制,很多技术就没办法应用了。
但是双学涛则从他的职务和专业出发,认为应该先制作成“连续剧”,如果反响良好,再考虑“动画电影”的可能性。
但无论是“连续剧”还是“电影”,剧本最后都要由马伯慵签名拍板,所以他被夹在两者当中,每天都要花时间听两边的唠叨,但不敢明确表态。
因为他也在犹豫。
与此同时,他还要创作自己的作品。《青春派·非虚构》现在的稿件压力比较大,毕竟「非虚构写作」这个概念在国内才刚刚起步,大部分人还分不清楚「非虚构写作」和「报告文学」或者「新闻通讯」有什么区别。
直到张潮把兰婷写的《流水线上的孔雀:中国杀马特田野笔记》交给他,他才豁然开朗。
相比于聚焦揭露社会问题或记录重大事件,兼具新闻监督功能的「报告文学」,和依赖快速、准确传递信息,满足公众对事件的知情权,强调时效性和客观性的「新闻通讯」,「非虚构写作」更强调真实故事引发情感共鸣。
「非虚构写作」的故事是真实的,但却用等文学化的笔法呈现,并且允许作者的主观视角和情感介入,比传统的「报告文学」可读性更强些。
就是写的人太少。即使目前是《青春派·非虚构》是双月刊,收稿都比较困难,有时候还需要转载点其他期刊的优秀作品,这对于《青春派》杂志来说还是第一次。
所以马伯慵只能自己琢磨着给《青春派·非虚构》写稿。
不过他要写的不是兰婷那种高度契合社会现实的作品——他现在也没有时间体验生活、深入调查了——而是他一直很感兴趣的“历史散文”。
也就是从历史考据的角度,结合“推理文学”的要素,对文学史上的一些公案、悬案进行解读。这样的写作,也是某种程度上的「非虚构」。
比如他现在就对《洛神赋》很感兴趣……
不过写好这样一篇「非虚构」要求的精力投入远远超过一般作品,他最近又被双学涛和夏答两人夹得心力交瘁,所以干脆每天提前2个小时到公司,让自己可以安静的写上一会儿。
但是今早刚进自己的办公室,他的目光就被门口传真机吸引了——原因无他,地上散落着十几张传真文件;传真机的出纸口上还挂着几张。
不用说,肯定是前面有一张传真纸卷边了,导致后面的打出来的稿纸都被推到了地上。这也是这台传真机的老毛病了。
马伯慵俯身把所有的传真纸都捡了起来,又把出纸口的几张也拿了出来,合在一起捏了捏厚度,大概是20页左右,相当不薄的一叠。
如果是的话,怎么也得是比较长的短篇,或者比较短的中篇。
“该不会是投稿吧?”马伯慵嘟囔着。《青春派》多是年轻人投稿,基本都用电子邮箱,他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过装在纸质的稿子了。
他把这叠稿纸展开一看,发现竟然不是或者散文,而是一首首的现代诗,奇怪的是看起来全是手稿,而且看得出来原来的稿纸什么材质都有。
“现代诗?”马伯慵皱了皱眉头。他对现代诗没有什么偏见,但是这个时代好的现代诗诗人太少了。还在量产制作的那些,基本都有固定投稿渠道,不是《诗刊》《星星》,就是《人民文学》或者《收获》这种传统文学期刊。
《青春派》三本杂志几乎默认是偏向、散文,都不刊载现代诗——虽然《青春派》本刊里的有些只有几行、十几行的小故事,看起来像极了诗。
不过身为“总编辑”马伯慵还是非常有责任心的,他耐心的翻看诗稿,第一首叫《他们说》——然后,他就再也挪不开眼睛了。
一直到把20首诗全部看完,他才长吁一口气,然后发现自己竟然一直站着,而没有坐到办公椅上。
已经多久没有看过这样直扎人心的现代诗了?
马伯慵给自己的定位一直是“说书人”,最喜欢就是讲故事,但诗歌作为最纯粹的语言形式,其美感是直达心灵深处,而不需要任何鉴赏知识的介入的。
这叠稿纸的其中一张,简单附上了作者的信息:
许立志,134…………,深圳龙华街道东环路……
而让马伯慵的眼睛都快要瞪出来的是,最后的地址竟然真是富仕康厂某个宿舍区的某栋宿舍,还有详细的房间号。
他刚刚看这些诗歌的时候,还以为这些是出于某个天才横溢的诗人的想象。
现在这个地址意味着这个诗人真的是站流水线的打工人?这确实有点超乎马伯慵的想象。
稿纸上还有一行字,写着这些诗是投给《青春派·非虚构》的,更让他感到诧异了。
马伯慵重新翻看了一遍诗稿,陷入了长久的思考。
这些诗歌的个别篇目还有些“幼稚”,但是整体而言无疑是佳作,但是诗歌符合「非虚构写作」的要求吗?这世上有「非虚构诗歌」吗?
他有些拿不准,决定等编辑部其他人来了以后再商量。
他打开电脑,点开名为「风雨《洛神赋》」的文档,继续敲击自己的文字:“曹丕这种防兄弟如防贼的态度,就连陈寿著史时都有点看不下去,评论说……”
但是只写了一小会儿就停笔了。
不知怎么的,马伯慵的心里有些躁动。他离开电脑,去打了一杯咖啡,一饮而尽,却没有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
于是他又走到院子里,6月初的燕京城虽然已经热起来了,但是现在才早上7点多钟不到8点,还凉快得很。
尤其奥运会快开了,环境治理得不错,天空能看见澄净的蓝色;檐角的脊兽在淡青色天光里显出水墨画的轮廓。
马伯慵走到东墙根,那里有一口很大的青花鱼缸,水面上正浮着几叶浮萍,几尾红鲤啄食浮萍时漾起的涟漪,把倒映的葡萄架也揉成了碧色的琉璃。
看了一会儿鱼,他还是觉得心里有些不安分。这时候穿堂风捎来炸油条的香气,院墙外边传来邻居老奶奶听收音机的声音,还有街坊行来踏去的脚步声。
马伯慵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打开大门,然后就坐在冰凉的石阶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这是「潮汐文化」的办公地点搬来这里以后,他第一次认真地观察着周边的邻居。
这条胡同位置好、街面宽绰,所以不少四合院已经整座卖掉,要么装修成了会所,要么当了私宅。但还有不少大杂院存在,充满了生活气息。
邻居们看到马伯慵,毫不见外地打着招呼,仿佛他生来就住在这里似的。甚至有位大爷拎着一袋子油条,还向他敞了敞袋口,问道:“小伙子,来一根?”透着亲切和自然。
马伯慵从一开始的不知所措,到后来从容不迫,也仿佛自己从小就在这里长大。
坐了有小20分钟,8点来钟的时候,第二个上班的人出现了——双学涛。他错愕地看着坐在台阶上、一脸微笑的马伯慵,问道:“你坐这干嘛?”
马伯慵没有回答,而是道:“我好幸福!”
双学涛皱了下眉头,道:“幸福?你决定《放逐流星的孩子》是做连续剧还是电影了?”
马伯慵鄙夷地看了一眼双学涛:“庸俗!”
见双学涛一脸懵圈,马伯慵领着他进了办公室,把收到的诗歌稿件递给了他。
10分钟后,马伯慵和双学涛两个大小伙子,一脸惆怅地坐在台阶上,长吁短叹。
他们都被许立志的诗歌刺痛了。
作家本来就是人群当中比较敏感的一类人,尤其容易共情。这两人都是优秀的作家,这方面的能力更加强大。
许立志的诗歌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看待世界的角度,揭示了一个迄今为止,还没有被文学关注到的群体。
这一切都超出了他们原有的人生体验,带来了强烈的精神刺激。
马伯慵出生在一个工程师家庭,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双学涛的父母都是工人,他从小就是“学霸”。两人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文二代,相反,他们都有和“工人们”打交道的丰富经验。
他们也并非不知道南方大型代工厂里流水线工作的状态——至少兰婷那篇《流水线上的孔雀:中国杀马特田野笔记》就写过这个流水线工人这个群体。
但兰婷的文章重点在于这些年轻人通过修饰一个夸张的外在形象来释放内心的压抑,并没有对流水线工作本身过多着墨。
而许立志的诗歌则血淋淋地揭开了这份工作后面的残酷——虽然两人也都知道这难免有源自许立志诗人气质的过度反应,大部分的打工仔不会像他这样悲观。
但这恰恰就是文学对于社会现实的反馈方式之一——即使一件事情大部分人都接受,那就一定是合理的吗?
双学涛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终于缓过来了,转头对马伯慵道:“你说的对,我们确实太幸福了。”
马伯慵点点头,没有说话,感受燕京的晨光洒在身上的惬意,但心里却是那些从早晨就要进入车间,然后一直站到路灯亮起的同龄人。
内心再次掠过一丝惆怅。
过了一会儿,许蕊雅也到了四合院门口,看到两个大老爷们坐在台阶上一脸傻笑,同样是一脸懵圈……
10分钟后,许蕊雅:“我不去台阶上坐,我在院子里坐坐就好……”
上班后没多久,许立志的诗歌就传遍了《青春派》的编辑部。这位年轻的诗人,用自己的文字给了同样年轻的编辑一点小小的“深圳震撼”。
双学涛问道:“怎么样,发哪里?”
兰婷一把把稿子抢过来,抱在怀里,道:“人家都说了投给《非虚构》,谁也不要和我抢!”
严格来说,兰婷还没有从厦大毕业,但她的毕业论文早早就提交通过了,加上张潮的关系,所以对她提前跑来燕京上班,学校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几天她飞回厦门答辩就行了。
她现在虽然只是普通编辑,但是俨然是《青春派·非虚构》的中流砥柱,不仅负责约稿、审稿、校稿,自己每期都要贡献一篇稿件,简直是个精力无穷的小超人。
这个叫“许立志”的诗人都说了要把作品投给《非虚构》,她怎么可能放过?
双学涛也不是真的要让许立志的诗歌易主,只是开个玩笑——自从谈了恋爱,他就越来越活泼,一改往日的阴郁。
只是谁也没见过他的女朋友是谁,他的保密工作做得相当之好。
马伯慵道:“这些诗歌确实很适合《非虚构》,刚好6月号还开着天窗呢,有它们就不用向其他杂志要转载了。”
兰婷兴奋地点头,抱着稿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开始一字一字把A4复印纸上的诗稿打成电子稿。
马伯慵想了想,按照联系方式里的手机给许立志打了过去,结果电话里只传来“嘟嘟”的声音,并没有人接听;接连打了几个都是这样。
这时候马伯慵才反应过来:“估计许立志这时候正站在流水线上?”
不过此刻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拿起来一看,熟悉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动,马伯慵连忙接起来,就听到那个暌违许久的熟悉声音传了过来:
“老马,许立志的诗看了吧?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