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川派出所。
这个点,本来早就该是下班时间,但现在户籍管理处灯火通明,就连所长张光侠都还没下班。
除了他之外,当然还有上午专门从市局赶来的李平海。
两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大眼瞪着小眼。
“李支,情况没那么严重吧?”
李平海一拍膝盖,指向门外,语气凝重:“丁局刚给我打了电话,这个罗总已经进驻市局了,他手下的人都已经在调查那两名死者的情况。
你说,他堂堂一个副总队长,专案专查的省厅领导,跑我们龙川市来是看风景的吗?”
“这……”
李平海把手移向张光侠:“你只要敢保证那三具尸体没有任何问题,我现在立马回市局,让罗总直接撤销调查!”
张光侠砸吧两下嘴:“李支,我们龙川派出所每年打捞起来的尸体不少,几乎是没问题的,有问题我们都会向你们市局报告。
但这三个人确确实实符合溺亡的情况,特别是前两个死者,家属都没有任何异议,签了字不说,还把遗体都领走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处理?
现在突然说有问题,有他杀嫌疑,这个事儿也不应该向我们问责啊?”
“那问谁的责?”李平海又指着自己的胸口:“难道是我的责任?”
李平海提高了嗓门:“老张,尸体送去殡仪馆,法医金佳慧做了初步尸检,这三份尸检报告,我都仔细看了。
她在报告上明确的指出,无法证明自杀和意外死亡的推论!
而且,你们所里和他交接的那个民警,她还多次向对方提醒,这三个人可能有他杀嫌疑,叫这小子回来向所里报告,这个人有没有向你们报告过?
只要附合刑事案件的,家属的意见重要吗?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查,对不对?”
“你说的倒是轻松。”
“什么?”
张光侠憋着呼吸,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站起身,提起水壶,给李平海面前的茶杯添水。
李平海不买账,伸出手,用手心把瓶口给盖住。
这意思就很明确了……别把我扯上,我不会给你擦屁股。
“张所,你们龙川派出所是一个市级大所,不是小乡小镇那样的小所,而且还有专门的民警维持龙川江周边的治安。
出了这样的事情,你怎么交代?我怎么交代?市局怎么交代?”
张光侠把水壶重重的搁在桌面上,他砸吧了两下嘴,叹息道:“李支,如果那个罗总真查出问题来了,那就是我疏忽了,我没尽责,总行了吧?”
李平海在这儿磨了一天,就是想听到这句话。
但他为彼此找了一个台阶下:“要说责任,最大的责任,其实是和金法医交接尸体的那个片警,他有没有向你报告,你知不知道,我就不多问了。”
这话说的很隐晦,张光侠也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可他没有打算为自己开脱:“不能怪到那个年轻人身上,李支队,我心里有数。”
他这话一说,李平海没脸的摸了摸鼻子。
他赶紧转开话题:“咱们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查到第三具尸体的尸源,现在我们手上只有这一具尸体,这是今后破案的关键!”
“我当然明白。”张光侠叫苦,指着楼下户籍管理处:“这都查了一整天,最近一个月失踪的女性,完全没有符合死者身份的信息。”
李平海建议道:“会不会是外来人口?”
“那就要查整个云省的失踪人口数据库,而且还得在家属已经报案的情况下。要是没人报案,或者是云省之外的户籍,那就更难了!”
李平海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是深夜十点过后了。
他站起身来,叮嘱道:“张所,你们得加把劲啊,不要等罗总问起,我们连个说法都给不了。”
“我明白。”张光侠烦透了:“李支队,你慢走,我不送了。”
李平海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往办公室门口走去。
他刚把门拉开,便瞧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站在门外。
这女人三十几岁,瓜子脸,桃花眼,皮肤白皙,脑后扎着一个马尾。
李平海瞧见她手里拿着的保温盒,笑道:“瑶瑶,给你爸爸送饭呢?”
张瑶点头:“是啊,这都几点了,你们还在工作?”
“没办法,咱们做警察,没日没夜的。进去吧,你爸在里面呢。”
李平海磨了张光侠一天,这才让对方把责任扛起来,面对熟人的女儿,他心里多少有些愧疚。
他赶紧侧开身:“我先走了。”
“慢走啊,李叔。”
张瑶进了屋,反身把门关起来:“爸,怎么了?李叔惹你生气了?”
张光侠转过身来,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瑶瑶,你来了。”
张瑶把保温盒放到他办公桌上,旋开盖子,拿出上面一碟菜肴,并抽出筷子:“饭还热着,你赶紧吃。”
张光侠埋怨道:“都给你说了多少遍了,所里有食堂,你用不着花时间给我做饭,还跑那么远送过来。”
“反正我也要给我妈做饭,多做你一份也没什么。”
张光侠拿起筷子和保温盒,挑了一口白米饭,送进嘴里:“对了,你妈这几天怎么样?”
张瑶坐在他对面的办公椅里,摇摇头道:“她精神不太好,老说花了太多钱,叫我们不要治了,把她带回家。”
“那怎么行。”张光侠把米饭吞进肚里:“肯定要治,花再多的钱也没关系,不够我们就去借!”
“爸,你的工资卡都在我这里,我的牙医诊所最近收入也不错,也存了一些钱,我算了一下,钱应该够。”
张光侠放下筷子:“我自己的工资我清楚,那么大的缺口,你能补上?再说,你都三十好几岁了,男朋友也没一个,你将来是要嫁人的,你的钱不能动。”
张瑶抿了抿嘴,开口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等到肾源,再这么下去,妈的病情越来越恶化。”
张光侠吐出一口气:“这就是命啊,如果老天爷有眼,你妈还能活着抱孙子那一天。所以,瑶瑶,你最好是加把劲,早点找个男朋友。”
张瑶耸了耸肩,而后她身体前倾,微微眯着眼:“爸,要是妈等不到匹配的肾源,如果有别的渠道能排上队,你说……”
“你什么意思?”张光侠打断了她的话。
“没事儿,我随便说说的。”张瑶回避着他的目光:“爸,你知道去年发生在海东省的那个倒卖人体器*官的大案吗?”
“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我就是好奇嘛。”
张光侠举起筷子,在虚空点了点:“这个可是全国*性的大案,我们做警察的谁不知道。上面还专门组织过内部学习。
对了,破获那个案子的省厅警察,现在就在我们龙川市。”
张瑶眼光一闪:“罗锐?”
“你知道他?”
张瑶点点头:“我在网上看见过这个人的信息,说他刚到省厅任职,我们整个云省的经济都跟着下滑了。
爸,这个姓罗的,怎么会来我们龙川市?他有案子要查?”
张光侠顺口回答说:“现在还谈不上什么案子,只是对一些事情可疑。”
“什么事情啊?”
张光侠顿觉失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的纪律,我的工作哪能讲给你听。”
“肯定是大案子。”张瑶笑道:“说不定还是发生在你们辖区的大案,要不然,我李叔怎么臭着一张脸回去。”
“你呀,你要是男儿家,我就让你跟着我一起当警察了。”
张光侠放下筷子:“别乱猜了,赶紧回去休息吧,你自己还有工作呢。要是你觉得累了,就花钱请一个护工,照顾你妈,别心疼钱,你自己好好休息休息。”
“我知道。”张瑶接过保温盒,把盖子旋上后,问道:“爸,你不跟我回家?”
张光侠摇头,向办公室里面努了努嘴,挨墙的地方放着一张行军床,上面整整齐齐的叠着被子,从天花板垂下来的帘子,遮挡了一半的空间。
“我就在办公室里睡,你回去吧,开车注意安全。”
“你别熬的太晚。”张瑶叹了一口气:“我妈还没好,你可千万别累倒了。”
张光侠站起身,把女儿推出门外。“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给我闺女添麻烦,我要是哪天累倒了,你就别管我,让我自生自灭。”
“说什么呢。”张瑶白了他一眼:“爸,照顾好自己,我先走了。”
张瑶沿着走廊走向楼梯,她回头看了一眼,见办公室门关上后,她微微眯了眯眼。
从楼梯下来,有一道偏门,院子里停着民警上下班的交通工具,大多是自行车和摩托车。
张瑶的车就停在门前的路边,但她却往正厅走去。
穿过正厅,往左就是户籍管理部门,里面有好几个房间。
左侧有一道三米高的窗户,窗户外面焊着铝合金窗栏。
这个窗户外面挨着一栋三层小楼,往上二楼就是老爸的办公室。
户籍管理部门的几间房门都没关,估计是因为熬大夜,房间里太闷,容易打瞌睡,所以需要通通空气,而且来回走动窜门也很方便。
张瑶走进靠右的办公室,便看见里面烟雾缭绕,好几位民警坐在电脑前,不断的刷着数据库。
“不行,我熬不住了。”有民警叫苦。
“熬不住也得熬!”一个老帮菜喊道:“我告诉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找不到尸源,你们都别想回家。”
“咱们都查了一整天了,还不说前面发出去的认领信息,根本就没人来问,也没人报警。这尸体肯定不是咱们龙川市的。”
“对,我白天去过其他两个辖区,都没有符合的失踪人口。”
“那就打电话给隔壁市的兄弟单位,问问他们。”
“严哥,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有人问:“以前像这样的无名尸,也没要求咱们非要尽快找到尸源。”
名叫‘严哥’的老帮菜骂道:“你眼瞎啊?你没看见市局李支队在咱们所里待了一整天,他来咱们这是为了啥?就为了一具溺水死的尸体?
赶紧的,别废话了,继续查!如果实在找不到,你们就把死者的照片传给其他市局,叫他们也帮忙查一查。”
接着,女性死者的照片,出现在好几台电脑屏幕里。
为了照片上的死者样貌更加精确,还得稍稍修复一下,才能发出去。
这时,姓严的警官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茶杯,准备去饮水机接水,他扭着酸痛的脖子,看了看门口,可门口什么人都没有……
————————
时间回到一个多小时前。
荷花小区,1006室。
房东按下玄关的电灯开关,领着楚阳一行三人进门。
“你们瞧,我屋里这席梦思床垫,全被这两个小混蛋划开了,这是人干的事情吗?”
黄婷不太喜欢这个矮胖的房东,全身都是油腻味,口腔里也散发着浓重的烟味。
她用手挥了挥眼前的空气,开口道:“你不是押着押金吗?买一个新的呗。”
“这位女警官,押金是押金,破坏是破坏,这不能混为一谈啊,这两个兔崽子的行为就不对。”
“那你为什么不报警?”
“你们警察会管吗?”房东颐指气使的道。
楚阳见他态度不好,不咸不淡的道:“得了,押金够赔你的了,再说,你们这些做房东的,好几套房子收租,国家也没收过你的税,已经够可以了。”
房东满脸怒气:“话不能这么说,我也是给国家做过贡献的,当年我当过兵的,守过边的……”
楚阳懒得听他扯,伸手打断他:“你给我说说,这屋里还有什么东西是属于雍聪的?”
房东回避着他的目光,摇头:“我刚不是说了吗?他的东西都被他父母带走了,再说,一个死人的东西,我也不会留在家里。”
“撒谎!”楚阳盯着他的眼睛:“大叔,我刚给你说了,我是省厅的刑警,不是派出所的片警,你说你当过兵,你是有觉悟的,我问你的情况很重要,你最好是不要隐瞒任何事情。”
房东看了看他的脸,谄媚的笑了笑:“呃……这个……”
他指着厨房门口旁边的电冰箱:“这个冰箱是那小子买的。”
楚阳打开了冰箱门,保鲜层里放着一袋从超市买来的淡水虾,只有四只,已经微微发愁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袋两斤重的米,以及一些蔫掉的蔬菜。
黄婷问道:“冰箱里的东西是雍聪买的吗?”
房东:“我怎么知道。”
楚阳摇头:“包装袋上的日期不对,不是他的东西,应该是上一任租客买的。”
接着,他仔细查看了冰箱,再也没有其他东西。
“还有呢,还有哪些东西是雍聪的?”
房东指向里面的厨房:“这些锅碗瓢盆都是他的,我看这小子也不像自己会煮饭的,不知道他买来干啥。”
“另外就是,卧室里那张床垫,也是他的东西。”
黄婷皱着眉:“你刚不是说,都是你的东西吗?”
房东摸了摸下巴:“他这不租了,东西也不要了,那不就是我的了吗?”
黄婷眯着眼:“你不会趁着人家死了,人家父母也不知道,所以就把冰箱、床垫这些大件给昧下了吧?”
“怎么可能!”房东立即反驳,但眼神游移不定。
楚阳从厨房出来,走到餐厅,然后掀开珠帘,迈进卧室。
左侧是衣柜,右侧挨着窗户的位置是床。
黄婷拉开衣柜,里面一件衣服都没有,空空荡荡的。
衣柜上面有三个储物柜,黄婷拿来凳子,站在上面,拉开柜子的门,里面也是空的。
黄婷跳下凳子,拍了拍手:“楚警官,没有任何发现。”
这时,楚阳正盯着破烂的床垫看。
床垫上面的衬布,已经全被剪开,九个空洞里还有少量的棉絮之类的填充物。
房东又抱怨道:“多坏的人啊,我好好的床垫,搞成这样,我重新买一张,也要花不少钱。”
“你确定这是上任租客划开的?”
“除了那对小情侣还有谁,我这屋就是租给他们的。”
楚阳沉吟道:“你刚才说,他们跑了?他们在这儿住了几天?”
“也就两三天。”房东回答说:“我是第三天抄了水电表,来找他们核对,人就没见了。”
“他们租你这房子时,有没有拿行李?”
“带了两个行李,反正就是年纪轻轻的,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对了,不是我们云省人,是外地来找工作的。”
“押金也没拿?”楚阳盯着他:“也没找你退租?”
房东听他的语气不对,忙道:“还想拿押金?疯了吧,我还没找他们算账呢。”
“意思是他们走之前,没有通知你,也没打招呼?”
房东摇头:“没有。”
楚阳低头琢磨着。
黄婷瞧他的样子,问道:“楚警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我说不上来,事情有些蹊跷。”
“我觉着这也没什么。”黄婷趁着房东离得比较远,悄声道:“我看这房东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估计是得罪别人了,所以人家房子不租了,走之前还在屋里搞了破坏,这房东肯定没说实话。”
楚阳没有吱声,他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出去。
电话接通后,他退到一边,捂着电话讲道:“喂,林晨,组长休息了吗?”
“我这里好像发现了一些事情。”
“好,我等着你们。”
—————————
凌晨三点,正是夜最黑的时候。
城郊殡仪馆外面,一辆银灰色的金杯面包车停在了路边。
车门拉开,从车里跳下来三个人。
这些人头上戴着黑色的滑雪头套,只露出一双眼睛。
除了体格较瘦的男子空着手之外,另外两个人都拿着东西。
“听着,尽量避开监控,就算被监控拍到了,一定要弯下腰,别站直身,别让警察推算我们身高和体貌。”
说话的人穿着军用夹克,另一个人手里提着电工常用的维修包。
“问你话呢!”夹克男推了一把空着手的同伴。
“知……知道了。”
“行动!”夹克男下了命令。
三个人弯着腰,向街对面的殡仪馆跑去。
因为是城郊,又是凌晨过后,大马路上没有车流。
穿过街道,需要上一段坡,上坡路的两侧都栽种着葱葱郁郁的松树。
路的尽头就是殡仪馆的大门,两扇铁门缩着的,旁边的值班室亮着灯。
殡仪馆四面围墙,皆是三米多高,并且墙上拉着带有倒刺的铁丝网。
最矮的地方便是值班室靠外的墙,比围墙要矮半米。
而且值班室向外,向内都有两扇窗,外面焊着铝合金栅栏。
三个人绕到右侧,弯着腰,摸着墙根,悄无声息的来到窗户下面。
夹克男翻了一个身,慢慢的直起身,看向窗户里面。
值班室内,一个年轻的保安把双腿搭在办公桌上,双手抱臂,正在酣睡。
另一个年龄较大的保安,躺在墙根后面的床上,正侧身睡着。
夹克男蹲下身,向旁边的两个同伴伸出两根手指头,接着又指了指值班室上面和对面的两只监控探头。
电工男点了点头,从包里掏出一只强光手电筒,他越过夹克男,蹲在了最前头。
空着手的这人,面向墙根蹲着,屏住了呼吸。
夹克男稍稍直起身,双手撑着墙,左脚踩在同伴的肩膀上。
只要他直起身,监控的角度就能拍到他。
电工男回头,向他竖起三根手指。
他嘴里默数:
“1,2……”
“3!”
电工男立即推开了手电筒的开关,刺眼的强光一下子射到了右上角的监控探头。
紧接着,夹克男双脚踩上同伴的肩膀,蹲地的同伴使劲把他往上一送。
夹克男动作敏捷的爬上了值班室的房顶,他一旋身,悄无声息的跳进了大门里面。
值班室内,在椅子里睡觉的保安,听见了厚重的脚步落地声,但并没有马上睁开眼,尽管他的瞳孔已经感受到了外面的那道强光。
他换了一下脚,用手指揉了揉鼻子。
等他睁开眼看向窗户外面时,但那道强光却已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