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热的阳光像融化的铜汁,从九天之上倾泻而下,不断的浇在官道上。
蝉声撕扯着凝滞的空气,一声比一声凄厉,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凉亭的飞檐在黄土官道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如同浮在金色海洋里的墨色孤岛。太子就坐在那片阴影的最深处,素麻衣袂间漏进几缕阳光,在他苍白的指节上烙下斑驳的光痕。四名禁军按刀而立,甲胄反射的冷光刺得人眼睛发疼。
不远处,灞桥横跨河面,柳枝低垂,蔫蔫地蜷曲着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曳。
"殿下,喝些茶水消消暑吧。"老宦官赵有全捧着一个瓷碗,小心翼翼的递到太子面前。
太子没有接,只是有些出神的看着灞桥和桥下奔腾的大河。
太子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太子,即便这名宁愿追随他去黔州,以此表明对他的忠心的宦官,也只能称他为大皇子殿下。
眼前的那座灞桥乃是隋开皇二年所建,全长近一里,乃是天下最长,规模最为宏大的多孔石拱桥。
当年祖龙东征,霸王屠咸阳、汉高祖入咸阳,史书记载也是经过灞桥,但当年那灞桥乃是石墩木桥梁,并非眼下这一座。
古今桥名相同,自春秋起,这座灞桥便为离别之地,折柳相赠习俗形成"灞柳风雪"的关中八景,年年柳色,灞陵伤别,记载的就是此处。
灞桥送走过多少离人,又见证过多少誓言?
“殿下您歇着。”
赵有全将轻手轻脚的将茶碗放在太子身后的石台上,然后恭敬的退下。
他在凉亭外才转身,看到那些押解军脸上戏谑的神色,他的眼睛顿时微微的眯了起来,脸上的谦卑神色迅速变成了阴冷。
他认得那名押解军统领章云尘,那人以前挂着“千牛卫”的腰牌时,曾数次在宴会上谄媚敬酒,为的就是将来有攀附太子的可能。
但此时这人在和数名部下闲聊嘲讽时,甚至不避他的耳目,以至于说话声音清晰的传入他的耳廓。
“这大皇子在这里看桥做什么呢?”
“还能做什么?自是心中不甘。咱们走过这座桥,去了还能回来,他过了这座桥,走了就回不来了。”
“兴许读过太多灞桥送别的诗词,没想到这次把自己给送走了。”
见到赵有全过来,章云尘也不在意他的脸色,只是微嘲的笑了笑,“赵中使,该招呼大皇子起程了。误了时辰,可都要算在你我的头上。”
“误了时辰?”赵有全不冷不淡的笑了笑,道:“章统领,咱们从长安出发,行经灞桥、峣关,然后才沿着商山道南下,再经商州、武关道,接着还要坐船在汉水中转至金州,再南下入米仓道,然后再到梁州,再沿着乌江至黔州。这路线章统领肯定很清楚,但是我估摸着这种天气里头,章统领你肯定没走过这一遭,但二十七年前我就在这样的天气里走过这么一遭,当时才到汉水,押解军就病倒了一半,我不知道你见过记载没有,当时郑统领的有个亲戚还直接病死了。这种时候官道上走起来都烫脚,你信我,若是这时候着急着赶路,那到了汉水的时候,倒下的可不止一半,那时候耽误的时才多。”
章云尘眉梢微挑,但他还未来得及说话,赵有全却是说话的声音又和气了许多。
“这鬼天气众家兄弟赶路也不容易,别的东西都不一定是自个的,但自个的身子肯定是自个的,累坏了不值当,这一路上大家互相照应,但凡有凉茶浊酒的地方,大家就多歇歇,放心,若是误了时辰,那算我头上。”赵有全说这些话时,伸手已经递给章云尘一颗金晃晃的东西,却是一颗老大的金瓜子。
章云尘愣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他看着赵有全,突然也忍不住笑了吧,“还是内侍省的长官会办事。那我就代手底下的兄弟谢过赵中使了。”
说完这客套话,接过那颗金瓜子,他还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赵中使有情有义啊。”
赵有全微微一笑,轻声道,“从一而终,博个前程而已。”
章云尘倒是也未想到赵有全如此坦白,又是愣了愣,一会也不做声,只是点了点头,接着也不催促太子上路。
此时,目光一直停留在灞桥上的太子,却是缓缓抬起头来。
他一直显得十分平静的脸上,此时却出现了掩饰不住的惊愕神色。
在他这一侧的远处官道上,有一个戴着青竹斗笠的男子正在步行,他的前方有个凉棚,里面停留着一些过往的商户。
这名戴着青竹斗笠的男子只是看了他这边一眼,然后就低头走入那个凉棚,尽可能的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只是这惊鸿一瞥,太子却已经认出了这人是谁。
“赵中使!”
他轻呼了一声。
赵有全迅速换了恭敬的神色,快步来到他的身侧,轻声道,“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端起他之前送来的凉茶一饮而尽,然后轻声道,“官道上那个凉棚子里我见到个熟人,那人叫做安知鹿。我倒是没想到这么巧,我远离长安,他却是正好回长安,还能够在这地方遇到。”
赵有全不知他和安知鹿有什么纠结,但他至少也听过幽州的事情,知道安知鹿的名号,而且他听出了太子平淡的语气里蕴含的杀气,他便轻声道,“殿下不喜欢这人?”
“想用这人,但这人却是养不熟的恶犬。”太子平静道,“而且这人早就应该死了,还在这遇见,心中就自然有些不喜。”
赵有全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也不再说什么,行了一礼之后便告退。
他出了凉亭,到了自己的马车旁,然后对着脸色黝黑的车夫轻声道,“那边官道上凉亭里有个人叫做安知鹿,之前在幽州是有些名气的将领,应该也不算好对付。等会你放出鹰去,找些合适的人将他埋了,也不用太快,至少等殿下过了灞桥五十里。以免让人觉得这事情还和殿下有关。”
车夫微微颔首,轻声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