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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七章 这时候还装

    黑色的乌鸦包裹着焰气看着瓮城门口列着队的重铠军士,城墙上呼唤妖怪的声音如潮水一般涌入每个人的耳廓,这些决心赴死的重铠军士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起来,他们的后方瓮城之中,突然响起了哭声。

    不只是一个人的哭声,而是好几个人的哭声。

    他们可能见过更多的尸体倒伏在地上的景象,但在这种气氛之下,他们却竟然被吓哭了。

    黑齿旭作为城中最忠诚于盖苏文的几名将领之一,他和盖苏文出生入死,打过许多场艰苦卓绝的守城战役,然而此时站在城墙的边缘,他看向那些被吓哭的人时,他嘴角牵扯着,一时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他打的所有仗里面,没有一次有这么憋屈过,没有一次有这么无奈过。

    这名年轻的大唐道首来到盖牟城下之前,盖牟城里已经分崩离析,他们不是有力气使不出来的难受,而是他们的力量已经在不断瓦解。

    而当他真正来到盖牟城下之后,他所展现的又何止是强大的神通?

    那种一切尽在掌控的气质,那种看着整座城池就像是看着一个随时可以踩碎的鸡蛋般的威势,在没有同等强大的修行者坐镇盖牟城的情形之下,令他都绝望得想哭。

    有些人只擅长阴谋,便只让他觉得分外无耻,有些人只拥有强大的力量,却不擅长攻城略地,但眼前这人,却近乎完美。

    黑沙瓦的战役他当然也参与研习许多次,他们这些人都是沙场老将,和长安那些纸上谈兵的学院之中的学生得出的答案自然不同。

    他们觉得哪怕换成自己,在那种情形之下,也不可能比赞卓做得更好。

    但黑沙瓦那一战,这名将来的大唐道首显然也已经被逼到了极限,被迫兵行险着,如果最后和他对决的那名大将的修为再高一些,或者有些隐匿的强大法器,那战局就会彻底改写。

    然而现在已经截然不同。

    这名当年在黑沙瓦还显得稚嫩的修行者,在长安已经真正的脱胎换骨,他现在连自身修为不足的缺陷都已经消失。

    那这样的人物现在站在盖牟城前,让城中的军队毫无士气可言,让人觉得他是高丽传说中的大妖而非人,那有什么办法可解?

    即便是盖苏文手底下最主战,最拥有玉石俱焚决心的黑齿旭,此时也觉得根本无法可解。

    就在此时,除了那几个人的哭声之外,突然城墙上一片安静,惊呼声全部消失,唯有沉重的呼吸声像是天地间的潮汐一般涌动。

    “将军!”

    黑齿旭的喉咙之中发出了一声嘶哑的低喝,他声音响起的时候,盖苏文已经从城墙上跳落下去。

    盖苏文身后的一名副将此时举起了一面令旗,旗语的意思是,所有人不要动作。

    “他要做什么!”

    黑齿旭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飞掠到那名副将的身侧,厉声问道。

    副将看着他,从牙缝之中挤出的声音就像是冬日里挂在城墙上的冰棱一样寒冷,“他要结束这一切,他不想让更多的人成为那些权贵阴谋的牺牲品。”

    黑齿旭艰难的侧转过身去,他的眼角抽搐着,他看到盖苏文已经走到了顾留白身前。

    “为国镇守边城,是我一生的志向,也是我的荣耀。”盖苏文没有从山坡上居高临下的对着顾留白说话,而是一直走到顾留白的身侧,才站定,直接说道,“前线将士打生打死,后面这些权贵门阀走私做生意也就算了,但为了利益要直接将这座城拱手送给你,这却已经超出了我的底线。”

    顾留白看着他淡淡的笑了笑,道:“那你到底什么意思?”

    盖苏文看着顾留白,道,“既然超越了我的底线,那我也不会有任何底线,我也不会信守什么诺言,我会令城中的三万大军全军突袭,对你们的三千兵马进行绞杀。我会无视任何上峰的命令,我不会管你们是来交接京观或是做什么别的事情。”

    顾留白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里充满了浓浓的嘲讽,“哪还有三万大军?三千骑军走了,城中最多两万七,到时候意见不统一而哗变,至少又会损失五千,你最多只能动用两万多一点大军。”

    盖苏文寒声道,“两万还不够?”

    顾留白平静的看了他一眼,道,“不要觉得虚张声势的这种恐吓对我有用,你心中很清楚够不够,我们数千人都是骑军,你们骑军走了,箭军也没有足够的箭矢,别说两万人,就是三万步军,你们离了这城到了下面,也只是我们骑军的活靶子。我们的骑军可以射出花来。”

    盖苏文沉默不语。

    他的诨号是骷髅将军,本身面容就像是阴森的骷髅,此时在黑夜之中阴沉着脸,脸上更是如同镀上了一层漆黑的尸气。

    “你心里自然也十分清楚,除非有新的援军到来,但不管是骑军,或是给你运送箭矢、粮草和其它军械的队伍,都不会来的。”顾留白平静道,“那些被你觉得很无耻的人,他们有很多种办法,让那些队伍个把月都不会过来,但你打也打不得,守也守不了,城中的士气坚持不到三天就会彻底涣散。不管你一生什么样的志向,你心里自然十分清楚,你根本守不了这座城,除了徒劳的多死些人。”

    顿了顿之后,顾留白又微讽的笑了起来,道:“而且我可以和你打个赌,给你治罪或是罢免你的文书,会比那些军援更早到来。既然有人都自愿为了自身门阀的利益而死,那要找个什么理由解除你的军权就太简单了,别说是你,你想想裴国公,想想他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想想这样的一名开国功勋,大唐军方最重要的人物,为何会带着几千兵马出现在这里。”

    盖苏文慢慢抬起了头,他自嘲般笑了笑,然后道:“金氏和文氏能够得到什么样的好处?”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他们这种门阀总能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好处,但究其原因,他们是门阀,他们拥有了这样的底蕴和地位,才能得到别人无法得到的好处。”顾留白看着盖苏文,平静道,“你现在所要考虑的,是你要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是死在我手中,以表明你的高洁,还是尽可能的减少死伤,让你带出来的这些将士可以活着回到家乡。”

    盖苏文又沉默了下来。

    他的确没有太多的选择,而任何一种选择,似乎都会让顾十五成为诸多高丽将领心中的阴影,今后高丽的那些将领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都会和吐蕃人差不多。

    他们不会觉得这是个人,而会觉得他是个神明。

    “很丧气是么?”

    顾留白却笑了起来,“你不问问我想做什么?”

    盖苏文看着顾留白,布满阴霾的脸上出现了惊愕的神色。

    “你是不是觉得这世道不对?”顾留白平静的说道,“我就是想改变这样的世道。”

    盖苏文脸上的惊愕变成了不可置信。

    “生气有什么用,总想着这不公平有什么用?”顾留白笑了起来,“哪怕再怎么不公平,也不去想,只管做好眼前事?一生镇守边关是为荣耀?镇守边关为了不让敌国的军队进入自己的家园,但自己的家园被蛀虫啃噬成筛子也视而不见,等到这个家园彻底的烂掉?如果要用一生来做一件事情,那总得做件更有意义的事情。”

    盖苏文的心跳快了些,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让这世道更公平。”顾留白抬起了头,道,“有人见过了太多饿殍遍地的悲凉,所以他们立誓要让人吃饱穿暖,而我从关外到长安,见多了门阀的一手遮天,见过了太多像你这样的人郁郁不得志,被权贵摆弄于股掌之间。我现在看不到太远,但我觉得邹老夫人做的事情是很有意义的,若是能够让不是门阀的子弟都能足够的上升通道,让他们也能够成为朝堂之中重要的一员,有能力者被重用,门阀被监管,对于你这种人而言,世道自然就会变得公平些。”

    顿了顿之后,他看着一时还没有说话的盖苏文,认真道,“大唐皇帝一直想要改变门阀占据一切的痼疾,我在长安办让寒门学子可以发挥才能得学院,也只是开端。如果我能战胜李氏机要处,我会建议皇帝和大唐的开国皇帝一样重开谏言堂,让天下人监管他的行为,而并非李氏机要处来监管他,用阴暗的内斗来对付他。我会帮着他推行他设想之中的科举,让那些门阀的年轻子弟和普通门户的子弟一起公平参加选举,有才则上位。”

    盖苏文有些不信的说道,“不是开疆拓土,建立寻常人无法企及的功绩吗?”

    “若是自身足够强,自然万国臣服,若是自己都烂掉了,强行打下别人的沃土,又有什么用?帮门阀多找一块肉?”顾留白看着盖苏文,笑了起来,道,“不过就目前的情形而言,你们高丽是已经烂掉了,王族沦落成傀儡,门阀专权,且被强者暗中摆布。这样的王朝已经腐朽,哪怕有你们这种将领撑着,也只是暴风雨中竹竿撑着的凉亭,烂掉倒塌只是时间的问题。”

    盖苏文点了点头,然后看着顾留白道,“你眼前的计划是什么?原本只是保证裴国公的安全,接走两座京观,但却想要攻取这座城,你应该明白,只要你们一走,你们也依旧保不住这座城。以大唐目前的处境,就算我将这座城拱手相让,之后它也会被我们夺回来。”

    “你觉得这两座京观的意义是什么?”顾留白淡淡的笑了笑,反问道。

    盖苏文微微一怔。

    “大唐之声威。”顾留白平静道,“这两座京观虽是隋朝战败所遗留的头颅,但大唐开国皇帝却表态一定要夺回,其实除了隋人和唐人在本质上没什么区别,可以让他获得更多的人心之外,大唐的皇帝始终让人明白一点,大唐和隋朝不一样。令四夷臣服,要展示的不只是武力,还要昭示大唐可以战胜大隋战胜不了的敌人。现在的皇帝心心念念想要击败高丽,令高丽臣服,不只是个人的恩怨,而是要让天下看到,大唐和隋朝绝不相同,大唐可以击败大隋击败不了的敌人。大隋拿不回的两座京观,大唐可以拿回来,所以那些门阀才能让皇帝同意裴国公暂时交出军权,来这里接引两座京观。”

    盖苏文沉默不语。

    他只是想着高丽的那些门阀要烂到何种程度,才会在某种交易之下,交出这两座京观。

    将有兵而不能战,有血性而无法挥洒,这便是最大的悲哀。

    “只是我从来不习惯在别人划定的条件下交易,尤其是我觉得这桩生意吃亏的时候。”顾留白看着他,接着说道,“大唐需要声威,我也需要声威,这座城拿下来之后,之后能不能守得住,那和我没什么关系,但整个大唐会知道我来接应这两座京观回去,而且会知道我以三千兵马,拿下了三万雄兵镇守的这座盖牟城,这座连大隋皇帝和任何一名唐军将领都没有拿下过的城。当一个人的威望到达一定的高度,他要做什么事情就会变得简单很多。”

    盖苏文听完,看着顾留白不再说话,他又沉默了很久,才说道,“只是一个人自身若不是极其强大,就算很有威望,恐怕也难以成事。”

    顾留白笑了起来,道:“我说的威望和你说的威望并不是同一回事,你在高丽也算有些威望,但你所认为的这种威望,基于战功的这种表现,是凡夫俗子有可能做到的威望,但我需要的威望,却是如同神迹,是让常人根本无法企及的威望。”

    盖苏文看着顾留白宁静而自信的面容,他无法想象这样的年轻人为何能够有着这样的气度和见解,以及那种改变世道的野心。

    “我有个弟弟死在了扶风郡。”

    盖苏文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顾留白慢慢的说道,“我那个弟弟七岁开始跟着我,他的修行法门都是我给他物色的,我看着他一步步成长起来,我也很欣慰他能够成为一支精锐军队的大将,他听从调遣去扶风郡,然后他战死在了九庆山口,你们来这里的时候,我对你恨之入骨,我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只要能够将你杀死在这里,但我依旧听从王命,我只是按照命令交接京观,放弃复仇的打算。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现在已经一点都不恨你,我只是对这些权贵太过失望。你说的不错,像我这样的人,不管打赢了多少场大战,所获得的功绩和威望,也只不过是凡人的威望,在那些权贵的眼中不值一提。我们死了无数兄弟,哪怕饿得吃泥巴都要守住的城,却可以因为他们的利益而像一双破鞋一样被丢掉。”

    顾留白笑了笑。

    他想到了黑沙瓦的许推背,想到了那些郁郁不得志却战死在黑沙瓦的老军,他的笑容里便充满了感慨。

    “一生所坚持的东西,只是他们可以随便丢掉的东西。”盖苏文笑了起来,“你说的不错,如果觉得世道不公,抱怨是没什么意思的,他们把这座城像破鞋一样丢掉,我也可以把他们像破鞋一样丢掉。背叛这种东西,谁都可以轻易做到。”

    他说着谁都可以轻易做到,但脸上却写满了痛苦的神色。

    他异常缓慢的说道,“我可以送你更大的威望,以三千人攻占三万大军镇守的盖牟城,完成史书上都根本没有人能够做到的事情,已经如同神迹,但还有什么比像我这样的人臣服与你,判出高丽,今后效命于你更加震慑人心?”

    顾留白平静的看着他,道:“我自然不会拒绝,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做这样的决定之前自己想好。我只希望你今后不要想想觉得搞笑,明明是我们和你们的门阀阴谋算计你,你却反而反过头来为我效力。”

    盖苏文转身看着城墙上的无数身影,即便隔着几百步的距离,其中大多数人他甚至都能够叫得出名字,他也平静下来,说道,“其实你方才的话也提醒了我,身为一名将领,不只是要想着能不能打赢这场仗,而是需要想着能够让多少跟着我的军士能够好好的活着。还有,你也提醒了我,我之所以能够成为这样的统军大将,乃是因为我家中也是将领世家。我认为不公,但实际上很多有本事的人,此时只能身穿重铠,听着我的本事上来将命填上。说来可笑的是,当我觉得无比失望的时候,我觉得之前所坚持的没有了任何意思,我现在反而觉得你想做的事情有趣得多。在没有别的选择的情形下,我宁可被高丽的史书描述成叛国者,我也要想办法将一些人的性命托付给更值得信任的人。和高丽那些将王族当成傀儡的门阀而言,至少你更有能力,更有信誉。”

    顿了顿之后,他看着顾留白,认真道,“我只想听到一个确定的回答,那些和我一样对高丽失望的高丽人,或是那些在高丽根本无法施展拳脚的寒门子弟,入了你所说的那些学院,将来在大唐是否能够得到和唐人同样的待遇。”

    顾留白笑了起来,“别的我不敢保证,入了我唐籍,那就是唐人,只要我还是大唐道首,我在长安还站得住脚,那么但凡你们觉得吃亏的事情,都可以找我。至于能不能大展拳脚,就看自己配不配。”

    盖苏文对着顾留白认真躬身行了一礼。

    他的这番姿态,让城墙上许多人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呼。

    “日出之后,我会带着那些可以被我说服的部将们到裴国公的军营,我会交出这座城。”盖苏文在转身离开之前,平静的说道。

    “用不着太早。”让他微微一怔的是,顾留白笑着说道,“我得回去好好睡一会。”

    ……

    “盖苏文连人带城一起给你,结果你说什么?让人家不用太早,还得回去睡一会?”沈若若听着顾留白洋洋自得的讲述,忍不住吐槽道,“你这喜欢装的毛病能不能改改,这种时候还要装?”

    顾留白微微一笑,道:“不仅要装,我还要让裴国公把这两句话记录在军情里,还要好好的宣扬宣扬。”

    沈若若大皱眉头,她知道顾留白肯定有着什么用意,只是她一时想不出来。

    顾留白笑道,“你这就是何不食肉糜了,你和那些寻常街巷里的百姓的喜好不一样,所以你理解不了寻常人的乐趣,他们可不会觉得这种事情的背后谋划有什么精彩,有时候仗怎么打赢的他们不在意,只知道打赢了就行,但有时候一两句有意思的话,他们就会津津乐道,流传很久。他们可不会觉得我装,只会觉得,顾道首就是顾道首啊,敌人那骷髅将军都主动投降了,他还说用不着太早,我得回去好好睡一会。这哪是装啊,这是运筹帷幄的淡定。”

    “噗!”

    上官昭仪笑出了声来。

    顾十五这些话说的虽然像是玩闹,但她却知道还真是事实。

    像以前各个朝代流传下来的故事之中,好多大将虽然勇猛,但在民间却没什么名气,但有些场景却被人始终津津乐道,比如某个将领骂人骂得狠,直接把敌人气得坠马,比如某个人一声大喝直接吓死个对方的将领。

    顾留白今日的你别来得早,我得睡晚一点这种故事,估计还真的能久传不衰。

    “你倒是睡得着?”沈若若却是白了顾留白一眼,“你给李氏机要处下那样的战书,现在也不知道长安什么个状况了,长安的最新消息还没传过来,你就不担心裴二小姐的安危?”

    顾留白摸了摸鼻子,道:“王幽山在玄庆法师那没占到便宜,有玄庆法师看着,再加上皇帝让裴国公来这里,他要是护不住裴二小姐,那他的这面子就没地方摆,就算阴十娘和火罗哥有打盹的时候,我那师兄平时正经事不做,这时候连个正事都不做?裴二小姐要是掉了个头发,他这师兄还有脸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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