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在闯入的武侦连队员身上扫过,最后定格在领头的队长和韦彤脸上。
门外,伪装成守卫的四名队员保持着僵立的姿势不敢稍动,阴影之中,数道气息已经锁定了这片区域,接着便是步枪上膛的声音。
“擅闯禁军后勤重地,还是陛下驻扎之时。”夏林慢条斯理地剥着土豆焦黑的外皮:“你们这帮小兔崽子,胆子是真被练肥了。”
队长喉结滚动了一下,硬着头皮抱拳:“夏帅,我们……”
“饿了出来找食儿,是吧?”夏林打断他,咬了一口土豆,烫得嘶嘶吸气:“找食找到陛下眼皮子底下了,还放倒了四个禁军守卫。挺好,本事没白学。”
韦彤往前站了半步,脸上油彩也掩不住那份豁出去的决绝:“夏帅,是我撺掇大家来的!要罚罚我一人!”
“哟,还挺讲义气。”夏林嗤笑一声,目光转向门外:“九真,都听见了?”
孙九真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厨房门口,依旧是那身不起眼的灰衣,他先是对夏林微微颔首,然后冰冷的目光扫过武侦连众人。
“外围潜入路径七处,清除暗哨三组,手法尚可。核心区防御识别延迟四息,不及格。”他声音平淡的让每一个武侦连队员都头皮发麻:“按律,当以刺探军机论处。”
厨房内空气凝固。
刺探军机,这在战时是足以掉脑袋的重罪。
就在这时,院落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火把的光芒将窗外映得通明,一个威严沉怒的声音穿透夜色:“何人胆敢在此喧哗!”
帘幕被猛地掀开,三娘立于门外,凤目含霜,面沉如水。
她身后韦将军及一众禁军将领个个甲胄在身,脸色铁青。
显然,此地的动静已然惊动了整个大营。
很快三娘的目光先落在蹲在灶台边吃土豆的夏林身上,眉头狠狠一拧,又扫过被制住的守卫和挤在厨房里的武侦连,最后定格在孙九真身上。
“谁能告诉朕。”三娘的声音不高,但灵压已经都要喷出来了:“这深更半夜,朕的禁军大营之内,何以聚集了如此多的魏军精锐?夏林,你是否该给朕一个解释?”
夏林把最后一口土豆塞进嘴里,拍拍手站起来:“解释啥?你家的兵防守松懈,被我的人摸到了厨房,就这么简单。”
“找吃的?”三娘气极反笑,“找到朕的行营来了?还打伤了朕的守卫!韦定方!”
韦将军浑身一颤,猛地出列单膝跪地:“臣在!”
“这就是你治下的北衙禁军?白日里被五百人夺了帅旗,夜里连大营都能让人悄无声息地端了!你这左武卫大将军,是不是当得太安逸了!”
三娘胸口起伏,显然怒极,白日演练的惨败积攒的怒火,在此刻算是被彻底点燃。
韦将军额头冷汗涔涔,伏地不敢言,而他看到女儿就在那群魏军之中,这更是让他又急又怒,羞愤交加。
“还有你们!”三娘的目光射向武侦连众人:“魏军之人,擅闯唐营,视同挑衅!真当朕不敢治你们的罪吗?”
队长和所有武侦连队员齐齐单膝跪地,垂首不语,韦彤咬着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夏林掏了掏耳朵,走到三娘身边,叹了口气:“行了,消消气。小孩子们胡闹,没那么严重。要怪就怪我治军不严,没管住他们这张嘴。”
“胡闹?”三娘猛地转向他,“这是胡闹?夏林,这是朕的军营!不是你的县衙!若人人都以此为由擅闯行在,国法军规何在?朕的颜面何存!”
她这话不仅是说给夏林听,更是说给身后所有李唐将领听。白日之败已让军方颜面扫地,若今夜之事再轻轻放过,皇帝威信与李唐军法将荡然无存。
夏林收敛了脸上的散漫,正色道:“那就按军法办。擅闯军营,殴打守卫,该怎么罚就怎么罚。护卫营武侦连全体,回去领三十军棍,禁闭三日。队长革职,降为普通兵卒。”
说着他指了指那几个被打的晕头转向的唐军守卫:“他们失职,也该罚。但念在是被突袭,罪减一等。如何?”
这个处罚不可谓不重,尤其是对刚刚立下大功的护卫营而言,武侦连队员们脸色不是很好看,却无人出声辩驳。
三娘盯着夏林,眼神复杂。
但她心头的火气却难以平息,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韦彤,又看向面色惨白的韦将军,冷冷道:“韦定方,你教女有方啊!”
韦将军以头抢地:“臣教女无方,罪该万死!请陛下重罚!”
韦彤猛地抬头:“陛下!此事皆因我一人而起,与我父亲无关!请陛下只罚我一人!”
“罚你?”三娘冷哼一声:“你以为你能担得起?若非你身份特殊,今夜之事,便是砍了你的头也不为过!”
这话是极重,韦彤脸色瞬间煞白,她明白,陛下这是动了真怒,甚至可能借此机会敲打整个韦家,乃至所有禁军将领。
气氛僵持到了极点。夏林揉了揉眉心,真的有点头疼。
他了解三娘,知道她在立威,在借题发挥,但这个事情也真的不是小事,夜探军营何等重罪,虽然探的是友军的军营,但这个事可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碰,想说成是啥那就是啥了。
他往前一步,挡在了韦彤与三娘之间:“差不多得了啊。深更半夜的,为几个土豆兴师动众,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赶紧散了,该睡觉睡觉,该罚的去领罚。”
三娘狠狠瞪了他一眼,知道他是在和稀泥,但僵持下去也确实难以收场,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拂袖转身。
“韦定方,约束好你的部下!若再出纰漏,两罪并罚!”
“臣,领旨!”韦将军重重叩首。
“至于你们。”三娘背对着武侦连,声音冰冷:“滚回你们的营地领罚!若再敢踏足唐营半步,以细作论处,格杀勿论。”
“是!”武侦连众人齐声应道,如蒙大赦。
三娘不再多言,在一众将领簇拥下快步离去。韦将军起身前,复杂地看了一眼女儿,眼神中有责备,有担忧,最终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匆匆跟上。
厨房内,只剩下夏林、孙九真和武侦连众人。
夏林踢了踢队长的靴子:“还愣着干什么?等着人家给你们做宵夜呐?滚回去,三十军棍一棍不许少。”
“是,夏帅!”队长连忙起身,带着队员们迅速撤离。
孙九真看向夏林,夏林对他摆摆手:“没事了,你也去休息吧。”
孙九真点点头,身影再次融入阴影。
转眼间,喧闹的厨房只剩下夏林一人。他弯腰从灶膛灰烬里又扒拉出两颗土豆,吹了吹灰,揣进怀里,嘴里嘟囔着:“妈的,老子烤个土豆都不得安生……”
翌日,天刚蒙蒙亮,惩戒的消息便已传开。
大魏护卫营武侦连因昨夜擅闯李唐禁军大营,全员领受三十军棍,队长革职。
行刑就在护卫营驻地公开进行,噼啪的军棍声和压抑的闷哼声,让围观的两军将士皆面色凝重。
与此同时,李唐北衙禁军昨夜值守后勤区域的相关将官、士卒,也因防卫松懈,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罚,罚俸、降职、杖责者皆有之。
左武卫大将军韦定方御下不严,被罚俸半年,并责令其限期整饬军纪。
一场因饥饿引发的夜袭,最终以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告终。表面看,皇帝陛下公正严明,不偏不倚。但实际上这可是李唐把脸丢到了姥姥家。
如果这不是夏林的人,如果这是别国来的刺客,那么结果是什么就不用多说了,不管是夏林还是三娘,只要有一人遇刺,天下大乱,流血漂杵。
不过李唐军方尤其是那些老牌勋贵将领,对此结果颇多微词。
他们认为陛下对魏军处罚太轻,三十军棍对那群皮糙肉厚的精锐来说不过挠痒,而己方将领却被重重责罚,实乃偏袒。
韦将军更是成了众人眼中因女儿而受牵连的倒霉蛋,颜面大损。
而在魏军这边,行营将军带着“政委”把全营拉出来做思想批评,那是给上上下下骂了个狗血喷头。
韦彤趴在营帐的硬板床上,臀腿处杖伤火辣辣地疼,但她心头的煎熬更胜皮肉之苦。她不仅连累了全连弟兄受罚,更让父亲在朝堂同僚面前抬不起头。
这一想到父亲离去时的眼神,她就恨不得时光倒流。
“别想了。”同帐的姐妹递给她一碗水:“夏帅已经尽力周旋了。不然按律,我们哪是三十军棍能了事的。”
韦彤把脸埋在臂弯里,声音闷闷的:“我爹他……”
“韦将军是明白人,不会真怪你的。要怪也只能怪我们运气不好,撞上了陛下在营里。”
这时,帐帘被掀开,已经卸去队长职务的前队长,如今只穿着一身普通士兵服,端着伤药走了进来。
“药。”他语气依旧平静,仿佛被革职的人不是他。
韦彤撑起身子,眼眶微红:“队长,对不起……”
“跟你没关系。”前队长把药膏放在旁边,无奈的笑道:“是我判断失误,作为指挥,责任在我。”
他顿了顿,看着韦彤:“倒是你,经过这事,有什么想法?”
韦彤茫然地摇摇头。
“我们为什么受罚?不是因为偷食,而是因为坏了规矩,越了界限。”前队长声音低沉:“唐魏如今是盟非敌,但终究是两国。有些线还是不能跨。个人勇武、小队战术再精妙,若没有大局观,分不清轻重,终究会酿成大祸。这次是三十军棍,下次可能就是掉脑袋了。这是刚才训话的内容,我给它带给你们了。”
他的话如同重锤敲在韦彤心上,她一直以为只要本领高强就能无所顾忌,却忘了自己身处的是错综复杂的政治与外交漩涡。
同一时间,东宫书房。
李治听着张柬之汇报昨夜风波及后续处置,眉头微蹙。
“父亲此举,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将主要压力引到了自己身上。”李治轻声道:“唐军会觉得处罚不公的。”
小武在一旁整理文书,闻言抬头:“韦妹妹此次算是撞在了刀口上,真是个会惹麻烦的小姑娘。”
“因为肚子饿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不得不说师父的教导团眼里是真没人。”张柬之摇头笑道:“这是浑然没把禁卫军当回事嘛。”
“他们的确是有狂的资本。”李治叹气道:“我大唐的禁卫也确实不堪,唉……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