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急啊,我虽然没有什么钱,可是我朋友多。”
青年瞥了夏林一眼,笑容中带着几分无奈和嘲讽:“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何况是朋友。你朋友便是皇帝那又能如何?这位兄长,我问你,你可知天下之仇中何种仇乃不死不休?”
“无外乎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吧。”夏林笑盈盈的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不然还有何事为仇?”
“哎呀,这个倒也不怪你们,你们自小便读的那些腐朽之书,目光短浅实属常事。天下之大,要说认贼作父之人有没有?自然是有。那就更别提所谓夺妻之恨了。但有一种仇,能忍胯下之辱的韩信忍不得,能忍卧薪尝胆的勾践也忍不得,这便是夺利之仇。”
夏林默默在心里补充了一句“生态位竞争”。
“当下陛下与夏道生想要的是改天下之制,革世家之继。可事情哪里有那么简单?他们干了也好些年了,虽说是叫人家退步了几分,可该强的还是强,还厉害的还是厉害,治标不治本。新政有,但大兄请看外头那些没有生计的年轻之人,是不是都被一纸虚名给困在了京城。说的好听那叫候补官员,说的不好听,那谁知道这候补得候到猴年马月。政策是好,可是下不来,新上去的人便成了新的阀,死死的卡在后进之人的必经之路上。”
青年摇头叹道:“溪小而鱼多,溪必阻之。大禹治水可曾听闻,想要叫和流通畅,到底是堵不如疏。而这疏,便是要有人上前挖开那阻塞河流之物,劳民伤财还不一定能落下好名声。”
“那你的意思是?”
“嗯……杀,杀上一批。”
简单粗暴,夏林听完却只是莞尔一笑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因为说什么杀人不杀人,这种方案早就已经想过了,可是光靠杀人就能解决问题么?
杀人,当然能在短时间内坚决一部分问题,但用不了多久,新人便成了旧人,普通人成了贵族,那就又要走上了老路。
现在他面对的最大困难并不是人,而是比人难解决千万倍的人性,治国是一件非常反人性的事情。
以为皇帝下一个命令,然后就能拨云见日?
以为励精图治,就能是一个明君?
以为一切都往好的方向选,就能有一个好结果?
以为任人唯贤,就能有一派清明?
错了错了,错的太离谱了。当一个人手握权力时,他要作的第一件事就是与欲望抗争,与曾经的缺失抗争,与人情抗争,甚至是与道德抗争。
每每到此刻,无数人都会站起身来振臂高呼“我能!”,然而真正到了一件具体的事时,能够与之抗衡且能胜利之人少之又少。
家乡父老满脸泪痕的跪在你面前时、宛宛类卿的白月光用无奈凄婉的目光回眸一笑时、路遇不平备受期待时、国难当头需将自己的嫡长子送上前线时,每一次都是艰难的抉择,无论如何的抉择也都会被道德拷问。
当人难,当官更难,当皇帝尤其难,而当好人、当好官、当好皇帝难上加难。为什么古往今来的圣君可谓称圣,因为一来是少,二来是他们一生都在对抗本性或者说是人性。
而现在这位年轻人所说的,杀上一批。
好,杀了。然后呢?金陵城血流成河,死伤无数。百姓好不容易因为这些年的斗争而积累下来的财富随着一场对冲完全消失,无数人流离失所、骨肉分离,人口从百万锐减到十几万。
这是好事么?对抗人性是需要体系是需要机制是需要教育,权力毕竟是一把双刃剑,是需要一个闭环的链条来锁住它的。
不过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不能去贸然否定,这个时代就如鲁迅先生说的那样,麻木才是最大的症结。所以夏林是以一种引导式的方法接了他的话。
“可是杀人,这好不容易来的繁华盛世不就一下子就毁了么,而且当下周遭强敌环饲,万一若是出了什么大乱子,该是如何是好啊。而且史书中那些杀伐也不少,可终究不还是一样么?”
“不不不。”那青年站起身来目光炯炯:“这次不同。”
“怎的就不同?”
“自古有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每每喊出这话之后也不过就是换了个新皇帝,不成不成。我要的是另外一个路数,要造神。”
“造神?”夏林支起了身子:“你说。”
“百姓之意愿,从来都是人微言轻,但涓涓溪流也能化作海洋。而当下陛下与世家势成水火,双方不断的试探,寻找对方的破溃之处。这时只要陛下的名望如日中天,一路高涨,所有反对他的人都是坏人,所有不听他的都是逆贼。然后谁去对付这些坏人呢?当然就是那些布衣百姓,只要稍稍的给他们放下一些权力,他们自然有处置的法子。”
夏林此刻眉头紧皱,只觉得脑瓜子嗡嗡作响,他脖子前伸:“可你这么干了,岂不是陷皇帝于不仁不义?”
“皇帝?皇帝享了太多的荣华了,该还债了。现在我就是有一点还没想明白,那便是最后到底是该把……”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嘴,看向夏林道:“老兄,后头的话,可就是诛九族了。不可说不可说。”
夏林摸着下巴:“行,我去叫我那个有钱朋友过来,你若是说动了他的话,他能给你许多钱。”
“那我就在此等老兄了,可千万莫要诓骗在下。”
“放心,成与不成我都会叫人来知会你。”夏林起身:“对了,你认得张仲春么?”
“听过,但不曾见过,我只知道我这一剂良方可最少开百年太平!现在就差钱了。”
夏林停下了脚步:“为何只差钱了?”
“我要召集一些志同道合之人,他们来京城的吃穿用度,还有租房之类的,终究也是要花钱的。没钱寸步难行。”
“懂了,你等着。”
大概四十分钟后,夏林就来到了宫后门外,就像是那种放学之后站在别人家院子门口等小伙伴出来玩的孩子似的不停朝里头张望。
“催催催,催命啊。朕刚刚睡下呢。”
景泰帝一身老爷装束,悻悻的钻出了小门,身后还跟着老张,两人虽然打着伞但此刻的斜风细雨却还是叫他们的衣服上沾了一层毛珠珠。
“赶紧的吧,有人要革你的命。”
夏林的话让景泰帝侧过脑袋:“怎的了?你是要朕去干什么来着?一下子未能适应。”
“去跟那小子聊聊,看看他的想法可行不可行。”
“荒谬!千古荒谬!”
景泰帝哭笑不得的指着夏林骂道:“你这混球,你自己说说有没有这等道理?有人造反,哦,你叫朕去跟他一块造反?造谁的反?造我自己的反?”
老张在旁边听着都咯咯直乐,而夏林咂摸了一下嘴:“我跟你讲,这次还真的有可能是个方向,别管那么多,先过去看看。”
很快,三个奇怪的大哥哥就再次出现在了那个小巷子里,但谁知道那个小子却已经不在那里了,夏林打听了一圈却只是从那面摊上打听到了那小子。
“那人就是个骗子,天天都会出去骗人,今日一两个明日一两个的。”
夏林还有些不甘心:“可是他饿成那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骗子。”
“那谁知道呢,他那人嘴上功夫厉害的很,总是能骗上一两个人。”
“他住在何处可知道?”
“谁也不知道,他小心的很。”
听完这些描述,夏林叉着腰站在那直笑,而旁边的景泰帝跟老张更是笑得没边了,毕竟比起匆忙被叫出来,能看到夏林上当受骗带给他们的快乐可是太足了。
要知道这可是夏林,那个被称之为曹子建之后独得天下之才的男子,现在竟被一个后生晚辈给教育了。
“妈的。”
夏林嘟囔了一句:“我非找着他不可!”
可话还没说完,就见小巷子口那跑过来一个人,手中还拿着一个包袱,身上也没带伞,背后早已经湿透。
他见到夏林之后立刻招手:“老兄,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夏林见他过来,这才长出一口气,转过头看了身后二位大佬一眼,迎着那人走了过去:“我还以为你骗我呢。”
“那自然是不会。”他说话时看了一眼夏林身后的两个人:“难得遇知音,我自是不能骗的。这两位是?”
“田老爷和张老爷,他俩有钱的很。”夏林指着他二人说道:“也是我的好友。”
青年眯起眼睛看了看那两个奇怪的叔叔,然后朝他二人点了点头:“那……可否光临寒舍?”
“走呗。”
他带着夏林三人来到了他的那个“寒舍”,说真的那是真的寒舍,用夏林的话来说跟牛棚没什么区别,唯一还好的一点就是采光不错,缺点就是这地方着实有些寒酸。
这人招待几人在个大树桩子下头坐了,因为上头有个爬藤的架子,上头爬满了各类植物,所以竟也是成了一个天然的避雨棚,下头那个大树桩应当是被砍了当作寿材了,只剩下这么个足够当桌子的树桩,旁边摆了一些石条搭起来的长凳,倒也算是颇有韵味。
“几位坐一会,我去为诸位弄点茶水来喝喝。”
过了一会儿,他拿出了一个烧的漆黑铁壶,手边还拿了个簸箕,坐上热水之后他竟爬上了矮墙开始摘取墙边的桑叶,足足采了能有一簸箕,他将这些桑叶用清水洗净,摘取粗老的部分,然后便将桑叶放入纱布中揉搓起来,等杀了青,他居然开始炒起了茶……
一套流程弄完,开水也刚巧好了,然后他就用那破碗给夏林他们冲了一杯桑叶茶……
老张其实是深谙茶道的,但他也没这么喝过,这又不晒又不陈的,能有……嗯!?
他喝了一口之后,竟发现这桑叶茶居然如此清香,虽然略微一丝丝的艹青味,但却平添了一番春日的韵味。
“可以啊,你还有这等手艺。”老张由衷的夸奖了一声,然后再次抿了一口:“不错不错,清新香润,不错。”
这会儿景泰帝也喝了一口,确实也感觉不错。但夏林却没心思喝茶,只是想迅速的把话题往该出现的方向上引。
“对了,你叫什么?”
“我无字,家中父兄死时我尚为及冠,还未曾有字。在下姓狄,家中行三,大伙儿都叫我狄三,祖籍并州,后迁往中原。”
“那便叫你一声小三吧。”夏林笑道:“你拿的那个包裹是何物?”
“我是这些年的游记。”狄三将包裹打开,里头零零碎碎的一大堆东西,但他却视若珍宝:“里头记录了从北到南各地之豪绅、列强、世家、官员之恶行,我看到的皆记下,想着迟早有一日能用上。”
夏林他们每个人拿起一份看了起来,那种质朴文字里透出的时代恶臭可谓扑面而来,即便是景泰帝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简直是荒唐。”
“比这荒唐的比比皆是。”狄三双手放在膝盖上:“三位,我不知您三位图个什么,但希望能听我说完。”
夏林与景泰帝都没开口,反倒是老张笑道:“少年啊,你可知你这般行为,无异于插标卖首。若我等是官府之中的人,你恐是要人头落地哟。”
“落吧,随便落吧。我也算是活够了,只是觉得这天地还有一线生机,我且想试试。而且我观三位之面相,绝非贪婪陈腐之人,都有君子之相。不然换做他人,我骗些钱就算了。”
夏林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景泰帝看向夏林,眼神里的意思分明就是在说“难怪你这么着急,这不就是当年的你么”。
老张这会儿也是笑盈盈的,因为刚才这小子的言语神态,恍惚之间便是多年前的夏林,那个油滑且透着几分坚韧的少年模样。
“哈哈哈哈,算你会说话,你说吧。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说些什么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