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山。
陆英伸出手,屋檐处扑打而来的雪片便杀了过来,针尖似的雪落在手中,许久都不见化。
这里铸剑,剑也似雪。
剑乡的夜很深,大雪时更是铺天盖地的黑茫茫,雪片如刀光剑影般从墙头掠来,这是不可多得的冷肃景象。
来此多日,这座剑乡总是静寂,所谓静寂并非毫无声响,而是有时听得见林中树叶的摩擦声,飞鸟尖锐的鸣叫,还有隐约虫鸣,此刻听见如豆的灯光燃烧声,陆英侧眸览视着自己灯下的影子。
比起殷听雪为铸剑而觅前世的繁复道路,陆英这些日来则要单调得多,正如那些历经千难万险登山拜会的剑士们一般,自藏剑阁中取剑后,一切便都事了。
若非为了等候殷听雪,陆英如今已折返寅剑山,不过,在剑乡结茅修行多日,也并非一无所获。
陆英横剑在膝,灯下剑锋清亮如雪,剑镡呈祥云状,中有太极,至于其剑名,陆英不曾在意,也并未留心去听,既然如此,那边不取名了。
陆英抬头向外眺望,与过去相较,如今她是真正受了周依棠的衣钵,所见所闻之事,都与过往截然不同了。
她在走她师傅的道路,这条道路唯有她能走,从前陆英不解,如今到此境界后,也从周依棠的话语间发觉端倪,天下大变将至,纵有通天之能,也难免一死了之,而寅剑山的活人剑,需有人传承,哪怕只留下一粒剑道的种子,也不至于就此断绝。
从前她不喜习剑,如今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陆英双指轻轻拭剑,雪片在剑身上缓缓化开,她没来由地想起一句幼稚的老话,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在寂静中,喃喃自语这句老话,想到这里,她自顾自地笑了笑,蓦然觉得自己还是有些稚气未脱。
雪过之后,色泽苍古的山体被掩埋了,整座山岳都仿佛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灵光之中,云雾在其间缭绕,并非纯白,梦幻若虚,这时天清气朗,山色中交杂着打铁铸剑的声响。
陆英自台阶缓缓而上,便再见到亭中打坐的少女,殷听雪两手结印,双目紧闭着,眉头时不时蹙几下,仿佛在经历着什么。
她上前了两步,正欲继续走近,忽听耳畔边的声音,
“陆英。”
陆英的脚步止住,回过头,独臂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师尊。”
周依棠缓缓道:“不必打扰你师妹。”
“师尊,我只是看小师妹似乎很难受。”
“那是她该经历的。”
周依棠只微微伸指,陆英的身形便如被微风托起一般,浮起几寸退后数步,与殷听雪相隔一丈。
“是。”
陆英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便缓缓折返而去。
周依棠侧眸回望着弟子的背影。
四位弟子中,殷听雪修行日短,陈易走出新路,闵宁不知自己是周依棠,唯有陆英也只有陆英最适合此道。
而如今陆英心境已与过往截然不同,更已袭了她的衣钵。
只是方才…
周依棠略作回忆,陆英缓缓走向殷听雪时,那眸光里,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嫉妒。
是对过往的留念,抑或是……
想到了谁,周依棠眸子乍冷,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虽然并无确凿证据,不宜当面翻脸,但不管怎样,还是多加警告为好。
独臂女子再望了眼殷听雪,掐指微算,如今…殷听雪也到了关键的时候。
剑需千锤百炼,去芜存菁,而以前世为剑,自然也是相似的道理。
若她并非天耳通还好,只需如陆英般入藏剑阁取剑既是,只是她既是天耳通,听到梦到前世的记忆亦是常事,两世为人,若不化去前世无明,因此而心境不满,只怕愈是修炼剑道,便愈是容易走火入魔。
想到殷听雪的前世,周依棠眸光微敛。
实话实说,比起如今一手和风细雨使得神乎其神的殷听雪,她还是更喜那处处皆刺的魔教圣女。
二者性情几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说到底,似殷听雪这般的少女,人若破灭了希望,便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譬如如今的殷听雪,若是陈易又一次死了,她便又会是那位杀人不眨眼的魔教圣女,同样的道理是,魔教圣女的无明真正了却之后……
周依棠眉头蹙了一下,可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抚平那些无关紧要的心绪。
通玄这心魔,如今是愈来愈能掀动她心中波澜,竟叫她先知先觉地不满他们太过如胶似漆。
不过幸好,只是一闪而逝。
脚步声踏在积雪未消的石阶上,发出嘎吱的响声,格外沉重。
周依棠并未回头,直到那脚步声在身后丈许外停住,她才缓缓转过身。
厉康已握紧了铁锤,面容疲惫至极,眼神却极度兴奋,此刻正微微垂首,以示对剑甲的尊敬。
周依棠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便越过她,再次投向凉亭中眉头紧蹙、仿佛正承受着无形煎熬的殷听雪。
她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独臂自然垂在身侧,
“可以开始了。”
…………………
众人皆显魔相。
在万千双交织着痛苦、癫狂与祈求的扭曲目光注视下,在震耳欲聋的梵唱与呻吟哀嚎的混杂声中,陈易面无表情,一步一顿,踏上了那金光万丈、花瓣铺地的法坛高台。
他身形挺拔,衣衫在猎猎山风与浓重檀香中拂动,与周遭宝相庄严、佛光普照的景象格格不入,像是一滴浓墨滴入了金色的汪洋。
檀香浓郁得几乎化作实质的白色巨蟒,缠绕着整座法坛,钻入每个人的口鼻心肺。
药师佛像巍然矗立,周身散发的琉璃佛光沉重如岳,带着无匹的慈悲与威压,仿佛真要涤净世间一切苦厄。
慧明大师站在佛旁,此刻脸上那高深莫测的平静终于破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他死死盯着陈易,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仿佛当年,他也是这般凝望着殷听雪,凝望着一个佛种。
陈易立于高台边缘,目如冷电,缓缓扫过台下那一片由无数扭曲、嘶嚎、蠕动着的魔相组成的无边苦海。
贪嗔痴慢疑,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人间八苦三毒在此刻展露无遗。
他没有怜悯,也没有厌恶,只是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审视着这众生业力汇聚的地狱绘卷。
就在这时,侍立在药师佛左侧的一尊日光菩萨像,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先是细微的嗡鸣,随即是整个雕像的明显晃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内部破壳而出。
“菩萨!菩萨又显灵了!”
“是日光菩萨!菩萨感受到我们的苦了!”
“大慈大悲日光菩萨摩诃萨!”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夹杂着痛苦与狂热的惊呼,许多形体扭曲的信众挣扎着想要向那尊颤动的菩萨像叩拜。
慧明大师也被这异动吸引,他先是急切地四下张望,嘶声问道:“那位……那位身具药师佛相的女施主呢?她何在?!”
他似乎在期盼着某种双佛共度之事,然而目光所及,唯有混乱与陈易的背影。
他颓然摇头,仿佛认命般喃喃:“罢了,罢了……一位佛……一位佛临世,已是无量功德……陈施主!请……请度了他们!度了这众生无明之苦啊!”
陈易闻言,嘴角似乎极其微小地勾动了一下,他回答得异常干脆,甚至带着一丝懒洋洋的意味:
“好好好。”
“好”字的余音尚未消散,下一刹那,陈易的身影动了。
他并未如众人预想般施展什么玄妙佛法,而是身形如鬼魅般陡然折返,倏然抽刀,一道凝练到极致的寒光迸发,毫无花俏地劈向了那尊佛光万道的药师琉璃光如来。
咔嚓——轰!!!
清脆的碎裂声与沉闷的爆鸣几乎同时响起!
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琉璃佛身,自眉心开始,一道狰狞的裂纹瞬间蔓延而下,随即整尊巨佛轰然崩塌。
无数琉璃碎片夹杂着金色的光点四散飞溅。
台下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比之前魔相显露时更加惊恐、更加绝望的尖叫与哭嚎。
慧明大师更是目眦欲裂,指着陈易,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然而,一切发生得太快,无人能阻止。
在漫天飞散的佛身碎片与鼎沸的绝望惊骇中,陈易缓缓从中走出,晃了晃手上的无杂念,他旋即抽剑,剑身并无光华,却散发着比周遭魔相更深沉的死寂与杀意。
他横刀剑于身前,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那些因佛像崩碎而崩溃的“芸芸众生”,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抱歉啊,老和尚。”
“你说的那劳什子欢喜佛相,我显化不出。”
刀锋抬起,指向下方无边苦海。
“不过既然非要我度人……”
“那便只好……以杀度人了。”
……………………
她的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絮上,又像是拖拽着无形的镣铐。
意识浑浑噩噩,仿佛刚从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梦魇中挣扎出来,魂魄却仍有一半遗落在寺庙门前。
她身形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消散的枯叶,她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回来的,只觉得自己像是个孤魂野鬼。
记忆是断片的,思绪是凝滞的。
她不去想为何推不开那扇门,不去想明尊模糊的指引,甚至不去想被自己独自留在那诡异法会中的陈易。
一种深沉的疲惫和空无攫住了她,让她只是行走,漫无目的,如同真正的孤魂野鬼,飘荡在无始无终的无明深渊。
莫名其妙,前方多了些许光线。
一点,两点,继而是一片朦胧的光晕,并非无明世界本身那种死寂的微光,而是带着某种……温暖质地。
那光晕逐渐扩大,最终将她完全笼罩。
殷听雪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长时间处于黑暗中,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她眼球生疼,甚至泛起了生理性的泪花。
那光芒澄澈、柔和,却又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威严,像极了记忆中佛寺里的佛光。
她仿佛从一个漆黑的房间,一步踏入了被无数灯烛照亮的殿堂。
然而,她的心却依旧是空的。
没有得见光明的喜悦,没有脱离黑暗的庆幸,甚至没有对这般“佛光”应有的敬畏或排斥,她只是茫然地站着,像一个被抽空了内容的容器,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为何在此,又将去往何处。
待她的眼睛逐渐适应光线时,忽地看清了,
哪里有什么庄严佛土,哪里有什么清净道场!
目光所及,是真正的尸山血海!
那些显化出种种魔相的信众的尸骸,堆积如山,暗红色的血液汇聚成泊,几乎淹没了她的脚踝,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取代了那虚无缥缈的檀香。
而有一道身影屹立血海之上,他缓缓收拢着刀剑,有个鬼魂漂浮在他的身边。
明明满地血腥,
尽管眼前是如此骇人的景象,尽管那屹立的身影周身散发着比尸山血海更令人胆寒的杀气。
她却不由自主地向他靠去。
仿佛那里是这片绝望之地唯一的灯火,是这无明中唯一确定的存在。
就是他…把自己心想事成出来的么……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靠近,那黑袍身影缓缓转了过来。
沾染着些许凝固血渍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唯有那双看向她的眼睛,深邃如同古井,却又在井底深处,燃着一点复杂的微光。
“小狐狸,你又逃了?”
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带着几分熟悉的戏谑。
话音落耳。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可下一刻,却被拥入到温暖的怀抱里。
“呵,不跟你计较。”
被紧紧箍在这血腥与温暖交织的怀抱里,听着他胸膛下沉稳的心跳,殷听雪僵直的身体一点点软化下来。
她闭上眼睛,将脸埋在他染血的衣襟前,一直空荡荡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锚点。
至于这锚点之下是深渊还是彼岸,此刻,她已无力去思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