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莉安娜将湿漉漉的手机，放回湿透了的袋子里。
即使将通知读完，她也有好一会儿，无法完全消化理解它。
“不……不对，不应该只有这么几句话。”
她低低的声音，像是暴雨下的一张纸巾，迅速被浇打得化散了——但主持人想必仍旧听得到吧。
“什么可以击碎虚实的界限，注入疑问，模糊边界……都太笼统模糊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它能做什么，又不能做什么？总不可能把一切都变成橡皮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吧？”
主持人笑了起来，声音里仿佛乍开几根新的木刺。“你问我干什么？”
布莉安娜一愣。
不该问你吗？
“最后一件目标伪像的出世，只是在条件满足之后，自然而然产生的结果。就好像积雨云中的气流，引起电荷分离，最终导致雷电产生……自然现象罢了。至于？？？究竟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怎么知道？它又不在我手里。我只是发现了电的富兰克林。至于电的用途，应该看以后掌握它的选手才对啊。”
？？？不在主持人手里？
好像确实不应该在他手里……因为通知里说了，伪像出世地点是在人世。
主持人只是把声音投进了人世的广播中，他本体不在这儿，他自然不可能拿到？？？。
那么他不知道？？？的确切用途、模样外观，也合情合理。
布莉安娜总觉得自己的思考不甚周密，漏了什么关键地方。
但是此刻的她，不仅身体正处于暴雨浇打下，心神也被困惑给冲击成一片溃散，一时间连下一步行动都决定不了——按理说，是该去找目标伪像的，可是以她这副模样，该怎么在人世里行动？
不，不对，还不到思考那个的时候……
主持人刚才说什么来着？
……富兰克林？
“你——你很高兴。”
布莉安娜冷不丁地抬起头，盯着汽车，说：“你说一切都很顺利，目标伪像终于出世了……你对情况发展到这一步，显然很满意。那就奇怪了……？？？出不出世，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对你有什么好处？”
“谁说我很满意了？”主持人轻悠悠地问。
“你自己。”布莉安娜冷笑一声，说：“终于发现了电的富兰克林，一定是很高兴的。不要想用一些傻话来敷衍我。你并不是一个旁观者，是你一手引导着情况发展到了这一步，就像是富兰克林一手把风筝放进了天空里。你又不是统治游戏选手，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主持人静了几秒，说：“我不告诉你。”
布莉安娜一顿，气极反笑了：“你是小孩子吗？”
主持人什么也没说——但是不知怎么，那一刻的空白里，布莉安娜几乎能看见他耸了耸肩膀。
“布莉安娜，你不懂。”他悠悠地说，“你对我来说如此宝贵……我或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希望你能毫发无伤，安安稳稳的人。我们才是一边的。”
布莉安娜几乎想笑。
“别说了。”她喘着气说，“世上……世上没有人和我是一边的。”
“你错了。你看，”主持人几近温柔地说，“我把你引进了人世，不是吗？我还从你的角度出发，尽量为你考虑得很周全呢。比如说……你进了人世之后，又该怎么办。”
“什么意思？”布莉安娜抬起了头。
一片昏暗的汽车里，主持人幽幽地说：“难道你要靠这副身体，一点点地爬到其他统治游戏选手面前吗？”
他似乎已料见了布莉安娜的哑口无言。“所以我为你准备了这辆车。”
“……为我？”
“钥匙就插在车上，它可以自动驾驶，不必你亲自去开。”主持人的声气平静下来，说：“你只要从车窗里爬进来，爬到座位上扶稳，就可以了。这辆车会带着你，去往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这句话听起来，简直像是一个美梦。
坐在车上，任风吹乱她的头发。
她看着马路如漆黑河水一样滚滚向前；世界之大，她可以去往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
多好啊。
只要不去想，车窗上依然挂着自己长长的后半截身体，随着汽车行驶而无限延长……
布莉安娜近乎自嘲地笑了一声。好吧。
“我确实需要一个代步工具，”
她说着，一步步爬到汽车旁，抓住扶手当作支撑点，将自己长长长长的上半身撑起来，像蛇一样游进车窗。“但你别指望我会谢你。”
自己这么可怖，这么恶心，即使是噩梦也比她的外表温柔些。
躲藏在巢穴里时，环绕着她的居民并不比她好看多少，倒也罢了，还可以当个鸵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但如今，她却要以这副令人反胃的模样，在黑摩尔市里招摇过市了——被不知多少正常的、健康的、双脚直立行走的人类看见，被他们的惊叫声不断刺伤。
布莉安娜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恨谁才好。
“……去哪里？”她哑声问道。“我不要去码头。哪怕这辆车只是远远地经过码头……只要我有一丁点被她看见的可能性……我都会杀了你。想尽办法也要杀了你。”
“我说过吗？”主持人的声音，在车里响起来，“什么爱不爱的，这种事，很无聊啊。老实说，一想到情侣会亲亲抱抱的，还有点恶心。”
布莉安娜没发怒——她只觉愕然。
“我根本不关心，更别提主动让你被她看见了。”主持人说到这儿，忽然“啊”了一声，说：“但你提醒我了，有个重要的流程，咱们还没走呢。跟你的莫兰道，多多少少也有点关系。”
“……什么？”
汽车引擎安安静静地启动了；指示灯、显示屏数字，与车头灯一起亮了起来，像是从漆黑暴雨里挖出了一小方矿井。
主持人轻轻一笑。“我知道一件伪像，不仅可以让人看见历史，甚至还能让人把手伸进去，改变过去。”
布莉安娜知道他的话才只是开了个头。
“如果我告诉你，你此刻身处的这一条时间线，其实已经是我改变了历史之后产生的新时间线，你会怎么想？”
“你改变什么了？”布莉安娜问道。
“你知道的。”主持人笑着说，“我即将开始播放今天的广播节目了，你准备好了吗？”
什么？他到底要——
“欢迎收听巢穴173电台，这里是‘无限幻境的虚拟指南’，我是主持人。”主持人低低地说，“今天是2026年12月5日，我们节目请到了一位特殊嘉宾，名叫布莉安娜。”
布莉安娜一动不动地倚在座位上，一时间，只觉肚腹都是冰凉的。
汽车开动了，在雨夜里轻缓无声地拐了一个弯，车头灯从一道简易板材围墙上划了过去——车头灯灯光一晃而过时，映亮了围墙上一副人物画。
好像是一个穿着牛仔裤的工人画像。画像背对着工地，正探头往围墙缝隙外看；随着车子驶过，工人画像重新没入了黑暗。
“上一次的时间线里，你拿走了收音机，被莫兰道发现了你还活着。”
主持人仿佛怀着不忍一样，一句一句地割着她：“你知道她当时是什么反应吗？她看见了你的模样，知道你与金雪梨有了接触。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立刻就明白了你的计划。她那时说——”
“闭嘴！”
12月5日夜里的布莉安娜，喊出了12月2日布莉安娜曾听见自己喊出来过的同一句话。
“为了我们的听众朋友，能不能请你说说，你12月2日时，原本打算在拿走收音机之后，如何处置它？”
原来如此。
主持人用上了不知什么手段，竟能把这一段对话稍作编辑之后，送回过去，播放给12月2日的自己听。
只有这样，三天前的自己才不会拿走收音机。
“你为什么不直接威胁我不要拿？”
布莉安娜嗓音浓重起来，她想起了那一场莫兰道与金雪梨之间的对话。她想象着二人的距离有多近，拿啤酒时手指的短暂碰触——以至于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与三天前广播里的一模一样。
……就像是一个早已写好，残忍荒谬的喜剧；容不得她不把它按部就班地走完。
布莉安娜的声音，从间隔了三天的巢穴与人世里，一起响起来，一起把该说的话说完了——即使她头脑已混混沌沌，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没所谓；因为不管她说什么，都是她当初听见的话。
“你原本的目标，是在赢得统治权后，利用巢穴力量彻底变成金雪梨，然后关闭巢穴，是吗？”主持人问道。
咦？
是了，当初自己也产生过同样的疑惑——
“为什么说是‘原本’的目标？”布莉安娜立刻问道。
“没什么，只是确认一下。”主持人笑着说。
布莉安娜的心脏咚咚地跳起来——假设她还有心脏的话。她总假装自己还有人类的器官。
她记得，上次自己听见的广播，在主持人这句话之后就结束了。
12月2日的广播至此结束了；可是12月5日时，主持人却没有消失，依然停留在车载广播里。
“你什么意思？”布莉安娜追问道，“为什么需要确认这个？”
主持人似乎思考了几秒。
“你回头看看后面吧。”他低声说。“别动，一直看着……就要开始了。”
布莉安娜扭过身子，伏在座椅上，定定看着车后窗外的黑夜与风雨。
她留在车外的躯体，一直长长地延伸出去，仿佛是紧紧跟随着汽车的一条暗白色脐带。
脐带另一头，连接着她爬出来的黑暗，连接着居民楼上裂开的巨大洞口。
布莉安娜觉得自己像是被扎进了一个梦里，清醒不得，动弹不得。
汽车越开越远，工地与居民楼越来越小；就在她几乎要怀疑主持人搞错了，什么也不会发生的时候，开始了。
居民楼仿佛终于不堪拉扯，被脐带一点点拽着弯下了腰。
在一切都暧昧昏蒙的雨夜里，从它身上崩碎溃散的砖块，仿佛是轻轻扑开的齑粉——很快，它就被拦腰拽断了，溘然跌落。
像是发出了一个开始的讯号。
周围的楼群接二连三，纷纷崩裂、坍塌，层层波浪一样冲向地面，轰然冲倒了工地围墙，一起沉沉砸进了黑夜深处。
“……看到了吗？”主持人柔声问道，声线隐隐颤抖，仿佛在强忍着什么一样。“人世从裂口处开始崩坏了……黑渊带被挤进来了。”
即使楼倒塌了，那一团连接着脐带的黑雾，却依然浮在天地之间的暴雨里——
越来越庞大。
布莉安娜有许多话想问，却发不出声音。
“我说过，黑渊带明明该叫做隔离带。它横亘在人世与巢穴之间，即使人世裂了洞，巢穴也进不来。”
……等等，“巢穴”也进不来？
他——他不止是想要让居民进来？他是要让巢穴——
“这个难题一直堵在我面前，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答案。”
主持人笑了起来，声气像是颤抖着的叹息。“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你……整个巢穴里，对我而言最宝贵的居民。
“一头停在巢穴里，一头却进了人世。黑渊带拿你没有办法，因为你的头脑、心智，都在人世里，清楚稳固。你中间的那一截，即使停在黑渊带里，也不会消散了。
“你终于把巢穴与人世连接起来了。
“真真切切地，物理意义上的，连接起来了。
“巢穴可以进来了……巢穴跟随着你，一点点进入人世了。黑渊带无处可去，也只能被一点点挤进来……现在你明白了吗？
“你是我最宝贵的‘线’啊。”
主持人满足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我把你从裂洞中穿过来……缝合了人世与巢穴。”
他对布莉安娜震惊之下的沉默，毫不意外。
在充斥着风暴与黑雨的夜里，他的声音像梦呓一样。
“现在……我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