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重新冷静下来时,布莉安娜正趴伏在一地血里。
血又凉又滑腻,浓稠刺鼻。
她歪着头,面颊泡在血里;一垂眼,就能看见自己的身体,仿佛一条长长的死蛇,一动不动。
房间里早就没有她一直珍惜爱护着的贾克琳了。
如今的房间,只有死人体内黏稠淤积已久的血,漫延一地。
还有大片大片的血,与碎肉、内脏与断肢一起被她甩在墙上;形状各异的模糊血肉,又在黑暗中慢慢地从墙上往下滑——像是某种心怀不轨的异形虫子,正一点点朝她爬过来。
这儿是巢穴……就算断肢碎肉真的变成了虫子,也不奇怪。
无所谓。都无所谓了。
布莉安娜看着昏黑的房间墙壁,过了很久,才眨了一下眼。
因为秃鹫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了她眼前。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秃鹫头颅,秃鹫头颅也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二者在沉默中对视一会儿,秃鹫开口了:“你发起脾气来,还真吓人。”
布莉安娜仍然一言不发。
她没有张开嘴巴的力气。
“不就是一个死人吗?没了就没了呗,死在巢穴里的猎人,什么时候少过?再找个死得好看的嘛。”
它真是什么也不懂。
自从布莉安娜死在巢穴里以后,贾克琳是她第一次能重新作为女性行走的机会,也是她第一次能真正掌握韦家盘面的机会。
如今一切都结束了。
就像死之前那些年一样,如今的布莉安娜,又迈不进韦家的门了。
明明那是她的出生之处……明明那先是她的家。
“你问我呀,你怎么不问呢?”秃鹫长长地伸出舌头,弯过舌尖,用它指了指自己的脸,才又收回去。“你问我,我的头怎么掉了,你快问呀。”
在打飞它与提问之间,布莉安娜觉得,还是提问省点力气。
“……你头怎么,”她的声音嘶哑低微,没问完就停了下来。
但秃鹫已经有了足够的表演舞台。
它忍不住得意似的,说:“我一直看着你又打又砸又撞的,心说就算你把房间拆了、把躲在这儿的居民都绞成粉,也不是个事儿啊,我还等着去黑摩尔市杀人呢。”
布莉安娜看着它。
“我那时想进来劝劝你,结果忘了,这个房间除了金雪梨模样的人,都不让进。我一步踩进来,就被那个守房子的面粉团攻击了,直接把我脑袋给卸下来了。”
它说得很高兴。“但是我灵机一动,一下子福至心灵!这个房间不让别人进,可它让死人进啊。我头都卸下来了,还不算是死人吗?”
……这个死人就是有点健谈。
秃鹫翻起白眼球,从嘴角里吐出舌头,摆出一副漫画里的死人脸。
它舌尖抵地,含含糊糊、口齿不清地示意道:“唔又夜样,用爷头,一点点哈引挨……”
靠舌头进来的啊。
这个房间的准入机制,真是既严格,又像笑话一样。
金雪梨她——
不能想。她就像个闸门;一想她,自己就要被黑暗淹没了。
“为什么?”布莉安娜终于出声问道。除了嘴巴,她全身依然死寂而凝固。“你进来干什么?”
“我认为做人——做居民——要讲信用。”
秃鹫收回舌头,说:“你答应带我去黑摩尔市杀人,给我画如此美好一个大饼,你就得给我兑现呀。你不能像那些……那些什么来着,噢,初创公司似的,最后我该做的做了,你跟我一拍两散,这可不行。”
或许是一切都太沉重,太荒谬,布莉安娜几乎想笑。
她冲撞着禁锢束缚,拼命地想爱,一次次冒险……即使越挣扎、越下沉,她也以为自己最终会熬过去。前方有人在等她。
最后,在此万籁俱寂,一切皆无的时候,她身边只有一个秃鹫,不肯放弃她。
“我回不去了,”她低声说,“你找别人去吧。”
秃鹫可没有这么好打发。
“不说了吗?你换一个死在巢穴里的猎人不就行了吗?”
秃鹫脑袋在说话时,其实正在一点点往门口滑——它的头颅正急着与身体汇合。“你起来!你坚持住,再找个猎人套上,我们一起去黑摩尔市,找那个柴司·门罗!我要杀掉统治游戏选手,才能一举成名呢!”
布莉安娜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了一个无意义的音节。
“你八成也恨那个人吧?所以你才把他献祭给我吧?你不想他死吗?”
“……没什么所谓了。”
就算柴司此刻死在自己眼前,又怎么样呢。
她依然人不人,鬼不鬼,是一条躺在地上,力气尽失的蛇。
“那,那你不想要金雪梨了吗?”秃鹫换了一个目标。“你先把我头按住,不然一会儿滑出门了。这个总可以吧?来,抬起手来!”
布莉安娜其实不在乎抬手还是不抬手,但它过于聒噪,她也就勉强拖过胳膊,按住了秃鹫的头。
“谢谢。”秃鹫礼貌地说,“咱们继续说说金雪梨。”
布莉安娜发出了一声像笑似的呜咽。“没什么可说的……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秃鹫说,“只要换一个猎人套上——”
“闭嘴吧,”布莉安娜终于抬高了嗓音,“你根本不懂我的计划!我换上一个无名氏的身体,再也接近不了韦家,拿不到目标伪像,统治游戏与我无缘了。
“巢穴统治权如果不是我的,那我什么也改变不了。这种情况下,就算能套上金雪梨,我也要小心翼翼,后半辈子不能让金雪梨身体有半点差错……哪怕是出一点意外,她的身体或许都复原不了,要一路恶臭地烂下去。”
她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激动。
“难道要我套着一个随时可能会坏,会腐烂,却有可能不会衰老的身体,一直紧贴在莫兰道身边吗?被她嫌恶,被她怀疑,被她——”
布莉安娜的愤怒戛然而止。
如果不能拥有巢穴力量,那不管换多少个身体,多少次走到莫兰道面前,最终都只是空谈。
“……至少我现在这样,”她喃喃地说着,头重新跌回地上,咚的一声。“也算保留了最后一点体面。”
秃鹫显然有许多地方都没听懂;但它能听懂的,正是“统治游戏”部分。
“你想赢的话,把其他竞争对手都杀了呗,”它好像觉得这实在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斜了布莉安娜一眼。“从死人身上收集伪像,不就行了吗?”
布莉安娜简直懒得回应它。
“你还别不信,我觉得啊,如果你能保持眼下这个模样进入人世,那你作为居民,优势远比什么——”
它忘记了贾克琳的名字,在房间里扫视一圈,说:“优势远比碎了的那位大多了。”
布莉安娜想松手,让它的头滚出去了。
“我已是居民了,”
这是她第一次承认这一点。人总得有接受现实的时候。她以前的问题就在于,总不愿意接受现实,总想反抗、想挣扎,才落到今日境地。“……我进不去人世。”
“以前确实是这样,不过现在还真不好说了呢。”
“噢。”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布莉安娜腾地一下抬起了头。“什么?”
“啊?什么什么?”
她盯着秃鹫脑袋,问道:“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
秃鹫吐出了一个她万万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听见的人名。
“你知道府太蓝吗?”
布莉安娜愣愣地看着它。她之所以找上秃鹫,正是因为跟上了一只府太蓝秃鹫,它当时在寻找同伴,还是找布莉安娜问的路……怎么现在又听见了这个名字?
“我知道,”她最终只是喃喃地说。
“那省事多了。你也知道,我们秃鹫之间,可以通过同类的特殊呼叫互相传讯,对吧?”
“是的,烦死了。”
“好,那方便了,我就直接开始说吧。”
秃鹫舔了舔嘴唇,五官不断波荡的脸上,竟也浮起了几分期待似的。“那个府太蓝呀,倒了霉,被我们一个同伴代替了。我们那个同伴可真了不起,能同时保有府太蓝和秃鹫的两种自我意识。”
“这一部分我知道,你跳过去,往下说。”
“啊?噢,知道的还挺多。”秃鹫继续说道,“总之,它带走了我们另一位同伴,要教它保有自我意识的办法。这都不是重点,因为它们俩也是通过猎人通路去的黑摩尔市……但是当你在房间里发疯的时候,我收到了我们同伴的传讯。”
“……说什么了?”布莉安娜忍着没有教训它。
“府太蓝秃鹫进巢穴的时候,却不是通过通路来的。”
秃鹫看了她一眼,说:“你说怪不怪?有个居民,一直跪伏在路边的影子里,它亲眼看见府太蓝秃鹫是从半空中直接掉下来的。府太蓝秃鹫还问过它,知不知道其他秃鹫在哪儿。”
那个府太蓝秃鹫,是一路问路,才找到秃鹫群的……它一次都没有发出过呼哨?
这么说来……那真的是“秃鹫”吗?
“我们同伴觉得有点意思,就去府太蓝秃鹫掉下来的地方看了看。”
秃鹫左右一看,好像想起此刻的自己没有大腿,不能拍,便加重语气:“你猜怎么的?那个地方,飘浮着一片淡淡的黑雾呢!”
布莉安娜已经坐起了身。“黑雾……?那是什么东西?”
“咳,具体的我也不肯定,众说纷纭,猜什么的都有。”
秃鹫颇为油滑地瞧了一眼布莉安娜。
“有一些见多识广的居民说,巢穴与黑摩尔市之间,隔着一片……叫什么来着,哦,‘黑渊带’。那片黑雾,可能就是黑渊带。也就是说,你穿过黑雾,说不定就到黑摩尔市了……即使是你这副居民模样,也能穿过它,进人世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