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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5章 我·黑夜与银河

    我从来不谦虚。

    被聚光灯照亮的名利场里,谦虚是放在门口的脚垫;进门之前象征性地擦一下,就够了。

    进门后的厮杀,用不上它。

    我从来不谦虚;尽管我始终隐隐地疑惑,为什么我会一曲成名?

    音乐是我的庇护所,我的圣堂,也是我的共谋,是我用来扎向人类心脏的长矛。

    我的粉丝说,我一定是世界上最大的施虐狂。

    我用音乐刺痛人,折磨人,将他们的灵魂团皱折揉起来;他们说,听过之后,好像不论再怎么抹平,灵魂也恢复不成光洁白纸。

    从此阴影与尘灰,就有了落脚的沟渠。

    ……市场竟会喜欢我,哪怕它并没有给我一个新人不该有的关注度,我也觉得很疑惑。

    在接受采访时,我也直说了:“市场的品味突然变好了吗?一边喜欢我,一边喜欢口水歌,是对我音乐的报复吗?”

    我当时还正准备列举几个知名歌手举例——第一个人名还没出口,就被经纪人一把推在肩膀上,差点咬了舌头。

    不知是因为我的音乐,还是因为我的个性,反正讨厌我的人,仿佛有了抗药性的蟑螂群,一夕之间就成百上千倍地繁殖复制,汇成一片乌泱乌泱、毫无新意的雷同面孔。

    “第一次听见这么自以为是的音乐人”,“感觉乱七八糟的”,“好闷气的歌,你们听了不难受吗”,“听不懂,喜欢她的人是跟风吧”……

    有人还写长长的评论,表达对我的恨,但他们连讨厌都讨厌得如此庸俗,且对此毫无自知。

    留下这种评论后,就好像在自我曝光;让他们自己变成我看一眼就能望得到底的浅水坑。

    唯一一个稍微有点新意、让我多看了几眼的批评,是前阵子忽然冒出来的,他们嘴里的话确实很新鲜——“她是末法时代的恶魔之音!任何敬畏上帝的人,都不该容忍这种人的存在,她是Antichrist的前头走狗,是我们所有福音派的敌人!”

    我居然有这种法力啊?行行好吧,你们把强奸犯都送进白宫了。

    理所当然地,在我把这句话公开说出口之后,我的经纪人简直气急败坏了。

    “才有一点点名气,就摆上了,人还不是大牌,耍起大牌倒是快!别人像精神病一样乱来,是因为他是成名已久的男歌星,你以为你乱说话,也可以得到一样的优待么?你想通过争议度获得热度,还不够格!”

    她严令禁止我再乱说话,什么采访、节目,一律只能照着稿子念。

    我也只好照做——喜欢我的粉丝很多,但单纯的欣赏,并不伴生强硬的侵略性,所以为我说话的声音很小;我只能尽量不出格。

    唯有一次我没有按照稿子来。

    那是我上一个深夜访谈秀作嘉宾时,主持人问我,我未来一年的工作目标是什么。

    经纪人准备的话,都是说出来之后好像没说一样的白开水;我不甘心我的音乐、我这个人,被白开水冲淡。

    “我想开一场露天演唱会,在天空里开。”我脑子一热,脱口而出。反正也不是什么有争议性的话题,没所谓吧。

    “天空?”主持人问道。

    “对,我从小就很喜欢攀高,蹦极跳伞之类的极限运动,也体验过好几次。”我笑起来,“网上不是常有那种走在大楼外墙边缘的视频吗?我也做过。我最高的一次,是在二十五层的外墙上,扒着窗户走了三分钟。”

    我说,我想在最繁忙的商业区大厦之间搭起网绳;我想从楼顶一跃而下,跳进黑摩尔市的霓虹与夜色里。

    在千万人的仰望与欢呼声中,我将落在半空中,被空气捕捉。

    我将游走在大厦之间,划过无数听众的头上,让每一个街角的音箱一起为我的音乐共振,颤动黑摩尔市灯光璀璨的夜空。

    “好大的设想啊!”主持人客气地笑起来,“希望你能成功举办,到时我一定会去看的。”

    我也笑了:“公司还不知道我的计划呢,我这是第一次把它说出来,也不知道行不行。”

    “……不行。”

    这一个单词,并非来自于我的经纪人或者唱片公司。

    它来自于水银。

    老实说,我当时看着来电,有一瞬间甚至没想起来水银是谁;我接起来之后,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听她近乎平静地说:“天空演唱会,不能开。”

    “你看节目了?”我一时又惊喜,又迷茫,“为什么不能开?”

    “至少今明两年不能开。或者再过几年吧,”她听起来似乎有点犹豫,“过几年我再看看。”

    看什么?又不是要你出钱出力。

    “我现在还没有那么大名气,暂时开不起来。”我说,“只有一个小型个唱而已。”

    我看不见水银,但电话里,她却突然紧张起来了。“个唱?什么时候?”

    “今年年底。”我一边说,一边卸妆,“还在筹备阶段呢。”

    “在黑摩尔市?”

    “不,在南方乡下。”我笑了起来,“当然在黑摩尔市啊!除了这里,还有什么地方能包容我这个末法时代的恶魔之音?”

    她没笑。她想了一会儿,说:“我要见你。”

    我知道那不是“我好想你呀,咱们有机会出来吃饭”之类的客套话。更何况,她语气几乎像命令——不,像是在告诉我我的日程安排。

    “……为什么?”我小声问道。

    “因为你下一个命运节点,是‘演唱会’。”

    塞壬只要一开口,我就只有痴痴朝她走去的份。

    再见水银时,她脖子上多了两个名字的刺青——我刚想说,这种一谈恋爱就要刺名字的习惯,一旦多谈几次就会变得好笑时,忽然发现其中一个是个女名。

    ……她双性恋啊?

    我倒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手足无措了。

    “那个,”我忍不住比了比自己的脖子。“其实激光可以去掉刺青的,不必老是增加……”

    水银恍若未闻。

    “你的第一场演唱会,也是你职业生涯的第一个质变节点。它可以成为你的跳板。”她望着杯中酒,说:“但如果开在今年,你的职业生涯会被它斩断。”

    “你再说这种难听话,我就要走了。”

    水银好像拿我没办法,很难得地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我就爱说吗?”

    “那你干嘛要说?”

    我有点来气,我的经纪人说我很会摆大牌——但其实我只是学会了有话直说。“哪有歌手会因为开演唱会,而再也当不成歌手的?你说这话的根据是什么?”

    “我不知道。”水银紧紧皱起眉头,说:“我没问出来。”

    “问了谁?不会又是什么巢穴啊,居民啊之类的吧?如果我说因为巢穴不能工作,我公司一定会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水银定定看了我几秒。

    她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的气质……浓稠昏暗,像立在黑夜里的一块灰白墓碑。

    我后来才知道我直觉性的比喻有多准。

    水银慢慢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我面前。我们那时坐在一间餐吧角落里;我还不到走哪都会被认出来的地步,餐吧里也只有寂寥的昏暗灯光。

    她弯下腰,阴影遮蔽了我的视野。

    “别动,”她好像意识到我想躲,低声说。

    她盯着我的瞳孔,仿佛天海即将倾落,仿佛她要跌进我的体内。

    哪怕是我在高楼边缘上走时,也没有这样恐惧过。

    被人唤醒时,我将沉没于海底,再不见天光。

    “你……你在干嘛?”

    “我想看看你的罩子还在不在,”水银说着,抓起她的背包,有点焦急似的。“我走了,我会再联系你。”

    等一等,什么啊!莫名其妙的话说完了,也不解释,人就走了?

    “所以罩子还在不在啊?”我朝她的背影喊道。

    水银止住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

    她立在昏暗幽影之间,就像我如今立在这一条暗河里。

    “……全都消失了,”她看上去,几乎茫然无措。不,更有几分伤感。“一点都不剩了。对不起,我会想想办法。”

    这不是好事吗?有罩子才不能出名,对吧?那就别想办法了啊?

    我还没把话说出口,她就转身走了。

    后来我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听见水银的消息。

    不过说实话,我也没有主动联系她,因为我实在是太忙了——新歌专辑畅销得简直令我怀疑有什么阴谋,到处都有活动请我出席;看着不断攀升的点击量,不像是我要开个唱,倒像是世界求着我开。

    第一场只为了试试水的小型个唱,一天之内就把票卖空了;公司赶紧决定再紧急追加几场——而且唱完第一场后,场地就会从小型音乐厅搬到大型体育馆。那时,一切就不一样了。

    等我从音乐厅出去时,我就会走上登顶一流女歌手的路。

    我会真正升入夜空,融入星光璀璨的银河。

    ……本来是这样计划的。

    我紧紧缩成一团,蹲在舞台布景后方,剧烈颤抖,牙关打战,咬破了嘴唇却仍惘然不知,直到我无意间看见自己手臂上的血,差点被自己吓得惊叫出声。

    ……被发现就完了。

    在我不远处,穿着银白演出服的伴舞好像一片单薄树叶,漂浮在他自己鲜血的深潭上。

    尖叫、哭泣、哀求、逃亡、鲜血气味、烟雾……

    和一下一下,永不停歇的枪声。

    有好一阵子,我恍恍惚惚,以为一切只是一个幻想,一个噩梦。等睁开眼睛,我就去该为个唱作准备了。

    快点,唤醒我,我不要沉没在这里,拜托了。

    我还有好多梦想,好多歌想唱。

    我使劲闭上眼睛,又使劲睁开。

    死尸还在。

    观众席有人尖叫一声,就被枪声掐断了。

    “……你们全都要死,”有人在疯狂嘶喊道,“不把她找出来,你们就全都要死!恶魔之音的粉丝,不配活在世界上!”

    我只在那人突然闯进来开枪时,遥遥扫过他一眼。

    我看不清楚他的样貌,我只看见了他身上的武器和弹夹——哪怕我对武器没有研究,也看得出那是足以上战场的水平。

    但在这儿,任何人有钱就能买到。任何人,只要想杀了我,就能杀。

    “在台上,”不知是哪一个不久前还在鼓掌的听众,撕心裂肺地喊道:“求求你,放过我们,我看到她之前跑到台上——”

    在四散逃亡的脚步声里,有一个人,正大步朝舞台扑来。

    假如能哭出来,我八成会掉泪。

    但我哭不出。

    如果这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刻,让我在这个属于我的音乐厅里,在我的演唱会上,对着死尸与空旷,唱一会儿歌吧。

    歌声落下时,我会升入天空,融入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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