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凤姐院。
一群女眷皆锦衣丽裳,裙带飘动,钗簪宝光,胭香盈袖,首尾相随进了凤姐院子。
王熙凤带平儿去荣庆堂行家礼返回,同行不仅有东府的迎春、五儿等人。
还有鸳鸯、琥珀等和平儿自小相好丫头,同来给她迁府送行。
一帮人说说笑笑,进院子堂屋后,王熙凤又让丫鬟奉茶招待。
迎春来时带了几个东府婆子,安排将平儿随身箱笼搬去贾琮院里。
凤姐院门口站不少路过的丫鬟婆子,看着三四个大箱抬出院门,各自窃窃私语,脸有艳羡之情。
五儿在平儿耳边低语:“芷芍晴雯她们已帮你收拾好厢房,等会按时辰过去就能安顿。
三爷日落时分能回府,我们还要开宴迎你过来,今晚就劳你给三爷值夜。”
平儿听了脸色通红,她这辈子头一遭给爷们值夜……
王熙凤又让迎春、五儿、鸳鸯等人稍坐,带着平儿进了里间。
从柜子里拿出个花梨首饰盒,笑道:“这些头面物件,是从我嫁妆箱里选的,给你留着压箱底。
这些物件平时你伺候三弟,戴着未免有些招摇,说不得旁人还会闲话嫉妒。
过年过节时戴着才正好,你是我屋里出去的,该有些东西衬体面。”
平儿见那首饰盒里光芒烁烁,都是些上好的东西,眼圈微微发红。
说道:“我陪了奶奶这么多年,这会子要挪地方,一定不会忘了奶奶的好处,没有奶奶我也没今天。”
平儿这话说的真心,王熙凤虽性子泼辣利害,但平儿性子温厚,主仆两人自小相伴,彼此默契。
两人之间即便身份有别,但也有一番真情义。
平儿作为王熙凤的陪嫁丫鬟,身份所限便是宿命,如不是王熙凤做主,将她许给贾琮。
即便平儿对贾琮暗自有情,也只能藏在心里,一辈子无法如意。
单单这一桩,平儿对王熙凤便深有感念之情,千金万金,不如终身有靠,夙愿得偿,更加金贵难得。
王熙凤摸了摸平儿的鬓角,叹道:“你这话我可记住了,以后跟着三弟得意风光,别忘了往日情分。
我们二爷从辽东回来,那也是猴年马月了,那时我的大姐儿都快许人了。
这么长的年头,在这个家里,我除了你之外,我还能有谁可指望。”
或许是因从小相伴的贴身丫鬟,从此就要离开身边,王熙凤显得有些低落伤感。
王熙凤再如何强悍,终究是个女人,失去丈夫依靠,心底深处彷徨不安,和其他女人并无两样。
平儿说道:“奶奶放心就好,你是大房长嫂,如今两府有三爷支撑,必定不会让奶奶吃亏委屈。”
……
王熙凤又从衣柜了拿出个小包裹,平儿打开里面是一块雪纺白绸,白得有些耀眼。
王熙凤笑道:“这是女儿家出阁随身物件,你娘家已经没人,自然我帮你预备着。”
平儿看到那块白绸,俏脸羞得通红,一句话都不敢说。
王熙凤说道:“琮兄弟是个讲究人,并不像外头那些男人,五儿跟了他多年,也没见他心急火燎的。
你以往一天都没和他待过,我猜他对你不会那么急色,这件东西只怕一时用不上。
这也是好的,细水长流,你一心一意伺候他,他将来必定会宠你,我自己的丫头可错不了。”
平儿听了这话,心中微微发烫,这是奶奶深知三爷性子,给自己点拨提醒,让自己心里有数。
她巴望着自己早些受宠,又让自己不要操之过急,也算极有心了。
平儿心中愈发有些安定,既有能和贾琮朝夕相伴的憧憬喜悦,也对王熙凤细致入微心有感激。
……
两人说完体己话便回了堂屋,鸳鸯说道:“袭人和麝月说过要来相送,怎么如今还不见人影。”
丰儿进来续茶,回道:“我听小丫头说两人早就过来,还在平儿房里坐过一会子。
后来宝二爷房里来人传话,看样子急急慌慌的,两人就赶紧回去,听着好像宝二爷闹事呢。”
迎春等人听到这话,想到方才宝玉要进荣庆堂,被林之孝家的拦在门口。
宝玉被老太太骄纵惯了,从没有过这等挫折,心中自然极不自在,即便回去发脾气,也不算奇怪。
却不知闹出什么大事,连袭人和麝月都这等慌张,急匆匆赶回去料理?
王熙凤对迎春说道:“还是二妹妹比我本事,偌大东府被你整治妥妥当当,从没传出什么闲话。
不像这边西府,人口多,事情多,纠葛多,我每日操心到脑壳疼,偏一个宝玉还最不省心。
府上下人见主子爷们都松垮,他们岂有不松了心劲,乱了规矩,管束起来愈发凌乱。”
王熙凤对丰儿说道:“你去宝玉房里瞧瞧,到底他们闹什么事,赶紧来回我,可别捅出篓子。”
在座的迎春、鸳鸯等都是聪明人,听出王熙凤话里意思厉害,只怕不会由着宝玉胡来。
鸳鸯自王夫人向贾母讨自己,要给儿子宝玉做小老婆,心里便恨死这母子两个。
加之宝玉言语轻佻自恋,心思龌龊俗气,让她极看不上,她那里会管宝玉被人整治。
迎春虽心思温和善良,也算从小看着宝玉长大,倒不会刻意旁观他被人为难。
但每人心中皆有轻重,迎春满心都是兄弟贾琮,对她来说没有什么事,比自己兄弟更加要紧。
今日自己琮弟纳房收人,正在荣庆堂拜行家礼,宝玉却不顾礼数生事,就是不给自己兄弟脸面。
迎春心中对兄弟护短,也早察觉宝玉对自己琮弟不善,岂有不对宝玉着恼。
况且王熙凤方才那些话,句句都说在道理上,如今西府由王熙凤管家,她自然不会多嘴。
……
荣国府,宝玉院。
袭人和麝月得小丫鬟报信,也顾不上等平儿回来,便急匆匆回宝玉院里。
路上袭人问事情经过,小丫鬟将宝玉闹事缘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宝玉居然进不得荣庆堂,那可是破天荒的事儿,哪里能瞒得住人。
他被彩云死拽着回自己院子,还没到一刻钟时间,窝囊丑事已在府上传开。
那小丫鬟虽没听彩云说起,但她给袭人麝月传话途中,便听好几起人窃窃私语,以为笑谈。
麝月皱眉说道:“二爷怎也不灵醒些,上回已碰了钉子,这回又上赶着去踩坑,白白让人奚落。”
袭人说道:“这会子就别说丧气话了,赶紧回去把事情摁住,不然传到太太耳里,还不知会怎么样。”
麝月听了也不说话,只觉得这事哪里还摁得住,从今以后,西府地界愈发不好呆了。
她心里不仅生出担忧,要是宝二爷被挤兑回东路院,那一亩三分的地界里,太太可是说一不二。
自从那次她被王夫人训斥,隐隐觉得并不止她和袭人几句闲话,必定还有其他由头。
麝月虽想不到是什么事情,总之自己眼前之难,多半不小于小红当初。
要是真跟二爷搬回东路院,到时太太整治自己,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
两人急匆匆回来,刚才跨入院门,便听正房噼里啪啦砸东西声响,还有彩云哀求劝阻的话语。
袭人小步跑进房间,满目狼藉一片,桌上笔墨纸砚丢得满地都是,桌椅板凳皆东倒西歪。
博古架上的摆设玩意儿,也被宝玉砸掉大半,地上都是残渣碎片,倒像是刚被抄家一般。
袭人上前拉住宝玉,劝道:“二爷,你生气便生气,干嘛拿这些物件糟践,闹出动静又要惹闲话。”
她从地上捡起一块粉红剔透碎片,心疼说道:“屋里摆设都是值钱货,每件都值我们几年月钱。
这对玛瑙盘子原先是老太太房里的,二爷见了喜欢便哀求讨来,如今一气都砸碎。
要是老太太问起,我们都不知该怎么糊弄过去,要是又被人寻出不是,这日子便更难过了。”
……
宝玉嚎啕大哭:“我一片真心对待她们,恨不得把心都舍出去,却这般欺我辱我,天底下怎有这种道理。
你只心疼这些死物、俗物,却半点不知我的心,我真是有怨无处诉,左右全都砸了了事!”
宝玉被袭人彩云哀求劝阻,不仅没有消停半分,愈发恣意放纵胡来起来。
哭喊着跑到博古架前,举起一个前朝花瓶,一把又摔个粉碎,闹得愈发火热起来。
袭人和彩云连忙上去又拉又拽,麝月却站在一边,脚步都没挪一下,像是看西洋景似的。
因她心思比袭人更通透些,知道按宝玉的性子,光是生拉硬拽,哪里能劝得住。
口中说道:“二爷要砸东西,心里可得有数,当初老爷太太搬去东路院,二房的家当可都交割搬走。
如今这房里的物件,只怕都算西府家当,二奶奶这么精密的人物,公中账上可不知怎么写。
二爷如今砸的倒是痛快,就不知二奶奶那边会怎么说?”
……
此时宝玉又拿起一尊福寿玉鼎小香炉,正准备也一砸了事。
这尊玉香炉可比玛瑙盘都值钱,要是没来由砸碎,即便贾家是豪门朱户,必定也会有人说话。
袭人和彩云都死按住宝玉的手,想要从他手上抢夺,三人正推搡之际。
宝玉突然听到麝月一番冷话,身子不由一个哆嗦,想到王熙凤的厉害,手上一下松了劲头。
彩云顺势夺过他手上的玉香炉,忙不迭的躲开好几步,生怕宝玉又发癫上来抢走。
麝月见宝玉被自己两句话唬住,心中有些失望腻味,拿了笤帚低头打扫地上碎屑。
袭人也松了一口气,庆幸麝月心思机灵,嘴巴厉害,几句话辖制住宝玉,不然真不知怎么闹。
……
此时门外响起小丫鬟的声音:“这不是丰儿姐姐吗,怎么有空到这里逛。”
丰儿说道:“二奶奶听到风声,说宝二爷这里有动静,让我过来瞧瞧有什么事。”
袭人和麝月听到丰儿说话,两人都脸色一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还真把二奶奶招来……
丫鬟丰儿平时不显山露水,但袭人麝月都是府上老人,却知这小丫鬟不是一般人。
王熙凤房里的陪嫁丫鬟,连带贾琏的贴身丫鬟,因她善妒的性子,各种挤兑打发,或死或散。
如今就剩下平儿和丰儿,能和王熙凤这样人物,长久相处,不落错处,都是做事极有章法之人。
平儿因帮着王熙凤打理家务,平时显山露水,在府上众人皆知。
丰儿只管王熙凤院中杂务,递物传话,跑腿办事,虽比平儿低调许多,但受王熙凤器重仅在平儿之下。
自王熙凤取代王夫人在西府管家,丰儿这小丫鬟自然水涨船高。
这时候丰儿奉了王熙凤之命,过来查看事情,听着就不像是善茬,袭人和麝月都有些紧张。
……
这时房门口人影晃动,进来个小丫鬟,圆圆脸蛋,眉眼清秀,穿红绫袄子,青缎掐牙背心,白绫细折裙。
袭人赔笑道:“原来是丰儿妹妹,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丰儿还没回话,看到房中满地狼藉,吃了一惊,一双圆溜溜眼睛,不停打量博物架,还有满地碎渣子。
说道:“听说宝二爷房中吵闹,二奶奶担心出篓子,让我过来瞧瞧,这么成这幅样子了?”
袭人连忙说道:“都是我们不好,方才惹二爷生气,碰翻了几件东西,不算大事,我们正要收拾干净。”
丰儿说道:“即是这样就罢了,我这就回去回话。”
袭人见丰儿不多说一句话,当真滴水不漏,即便她想说几句讨情的话,都找不到一点空子。
宝玉方才恣意狂放,砸东西颇为痛快,只想让一腔悲愤,尽情舒展,不负自己郁郁不平清白情怀。
如今见王熙凤派丰儿过来,他便一下弱了势头,心中一阵发怂,忐忑不安起来……
麝月看着丰儿利落离开的身影,说道:“这丰儿就像二奶奶的影子,是十分灵醒的人物。
我方才见她细看博物架,还打量地上碎渣,只怕事情要糟糕。”
……
荣国府,凤姐院。
王熙凤将平儿送出院门,平儿被五儿挽着手,跟在迎春身后,还不时回头看,一双明眸始终红润。
林之孝家的见王熙凤眼圈通红,微笑说道:“二奶奶也太多情了,平姑娘只去了东府,几步路的事儿。
以后还是每日都见着,和以前并没有两样,平姑娘有了好归宿,满府的人都说二奶奶仁义。”
王熙凤叹了口气,说道:“你说的在理,她不过换了地方住,还是每日都见到,这也算极好了。”
这时丰儿正从宝玉院里回来,王熙凤问道:“你过去看过,宝玉又闹出什么事情。”
丰儿说道:“二奶奶,袭人说她们惹二爷生气,二爷把屋里的东西都砸了。
我仔细瞧过,博古架上的好东西,都没剩几件齐全的。”
王熙凤俏脸一沉,说道:“回屋拿账本指给我瞧,林大娘也一起进来。”
三人进了房间,丰儿从柜子中找出对应账册,熟练的翻开其中一页。
说道:“宝二爷房里的摆设,大都是老太太宠爱,这才赏给他赏玩,都是些上好的东西。
上回二太太搬去东路院,我和林大娘一起清点入账,那些东西我都记得很清楚。
今日我瞧那博物架和地上碎屑,一共有六件东西都被宝二爷砸了。
其中福禄寿粉色玛瑙盘一对,前宋汝窑雨天青花瓶一只,海棠冻石蕉叶杯一个……”
丰儿声音清脆,一口气报出五六件古玩物件,一旁林之孝家的点算过这些东西,自然知道其中分量。
微微吸了口气,说道:“我的天爷,宝二爷还真下得去手,真是崽卖爷田心不痛。
光着几样物件,够我们整个西府,几百号人几个月嚼头。”
王熙凤脸沉似水,咬牙说道:“宝玉真是被宠坏了,未免太能败家,他砸的可是我们西府的家当。
都要像他这样糟践东西,再富贵的家业都要给他败光,这事情不能这么算了,不然以后更无法无天。
既然袭人说她们惹宝玉生气,这才砸了这些东西,就看在老太太份上,我就给宝玉留点脸面。
但袭人这些丫头服侍不当,不懂规劝宝玉,糟践西府家当,过错怎么都开脱不了。
从下月开始,宝玉院里大小丫鬟,免去三个月例钱,这个月也不用发了。
林大娘到古董铺子估算市价,这些月钱抵扣不足,留下多少亏空都记入账,以后慢慢再算。
你去把袭人叫来,这话都一一和她说清楚。”
……
林之孝家的问道:“二奶奶,你处置的法子都在理上,但是连着四个月例钱,这事情可是不小。
只怕叫了袭人来说话,不用一时三刻,东路院二太太便会知道。”
王熙凤说道:“我且问你,那六件古玩可值这些丫头四个月例钱。”
林之孝家的说道:“瞧二奶奶这话说的,便是四十个月的例钱,加上把她们都卖了,都不值这个价。”
王熙凤说道:“这就是了,有些事老是藏着掖着,大家一起装糊涂,一辈子都扯不清楚。
要是以前宝玉砸了便砸了,也是他们二房做主的物件。
但如今可是琮兄弟奉旨承爵继业,宝玉砸的可是琮兄弟的家私!
他又不是做强盗的,毁了人家的物件,还能没事人一样,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要是这种事都可以胡来,大家都不去做声,杀人放火都可以干得,大房就成了人家的笑话。
二太太要是心中不服,尽管让她来找我说话,咱们到老太太跟前说说规矩道理。
我也猜到后面的事情,再不下点猛药,怕是宝玉成亲后,有些事还牵扯不清,不成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