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的身影,终究是盖过了断水涯的全部,浓烈的,漆黑的杀意,在天色未有明亮以前,化作利刃刺进了这处紧密的山体中。
公输仇坐在石破天内,手里端着影麒麟携带出来的舆图,在他指引下,秦军四处出击携带着火器营的炸药在群山间四处出击。
一声声震颤的轰炸中,道道漆黑入口暴露在晚秋的空气里,秦军似条入洞的鲶鱼,不计代价的死命往内部冲杀而去。
墨家机关内部构造精密,环环相扣,攻防一体,贸然杀入损兵折将不说,更是会落入对方圈套当中,他之所以如此笃定自己选择的路线没错,是因为舆图李,影麒麟并未此种地方标记为死路。
影麒麟乃大秦影卫的绝顶高手,往日征伐,无不屡建奇功,忠诚度自不用说,既然舆图如此绘制,那就定当是正确的。
以他对墨家了解,这种通道大多数是反秦逆党用来打游击战而建立,当影麒麟暴露以后,墨家匆匆找补,然而面对源源不断的秦兵,这种临时搭建起来的机关陷阱,绝对不可能抵挡得住大秦军队的攻势,破绽的暴露不过是时间问题。
“把炮运过来,快!!”
士官长的呼喊声下,一队兵卒将火器营的铁炮奋力推行过来停在洞口外,调整炮口方向将其怼进洞里,飞快塞进炮弹而后点燃引线。
轰的一声,铁炮朝着洞口内打出一炮,炮弹飞进内部以后过了片刻回传出来炸响与敌人惨烈的尖叫。
带队的老兵拔出腰间长刀往洞内指去,阵阵硝烟从他脸上飘过,面色被熏得灰黑,他大声喊道:“杀敌斩将,建功立业,荣华富贵近在眼前,随我杀!!”
高亢的叫喊与热血,以及对于未来的渴望,变作疯狂,侵蚀所有人的大脑,让他们成为一头嗜血猛兽。
此刻,他们不再是怯懦的农夫,而是只只残暴的凶兽,挥舞獠牙在兽王指引下猛扑上前!
在他们第一次冲锋的时候,洞口里,浓烈的硝烟味在往外扩散,手持木盾的盾兵顶在前头飞快前行,行至五十余步的时候,左右岩壁忽然喷出水雾,推进中,还在前行的士卒下意识用盾牌去遮挡,而在洞口的前方,一座座安插有弩箭的装置却对准了他们,等到盾牌移开的刹那,控制机关的墨家弟子果断按下发射。
箭矢如雨,密集且致命,不断飞来的利箭下,洞穴内尚且黑暗,天光的渲染还未能够来到此处,而清晨的第一抹鲜红,却是已经开始泼洒了。
箭矢的威力很大,穿过第一排兵卒肉身后又射进了第二排士卒的身体,冲力此时才消弭下来,即便如今,小小的箭雨不可能阻挡住秦军前压的脚步,盾牌再次顶上,死掉的那波人躺倒在地,后头,更加庞大数量的小队已经开始前仆后继了...
某一条通道中,厮杀得更为激烈,血如溪流般汇聚在洞窟里,外边,根本不怕死的秦军一波波人压进来,有几个不注意,踩到压板直接掉进满是尖刺的坑洞中,当场扎死,而这样的人有很多。
数量上的堆积,让这个尖刺大坑很快就被填满尸体,秦军甚至是踩着同伴的尸体还在往前冲。
什么流沙,暗箭,坑洞,大摆锤,在绝对的人数面前效果几乎微乎其微,最主要的,还是此处临时改造而成,无法针对整座机关城合成一体,构成最强大的防御。
在洞口内部深处,用石料堆砌起来的层层挡板,已经被飞来的炮弹炸毁,炸崩了几处,炮坑,巨石的坍圮让本来还算狭窄的洞口变得大了起来。
外边,不断前进而来的盾兵还在推进,在他们身后,一排排手持火枪的射手将枪口对准里边,冷漠的扣动扳机。
带着赤焰的尾光疾射而来,覆盖在挡板附近,杂音乱响,耳膜震得生疼,打得守备此地的反秦势力冒不出头来,只能眼看着他们步步靠近。
挡板后方,有一名魏军的弓射好手已经射了许久。
在他身边,睡倒了很多人,脑门,身体,全是密密麻麻的弹孔,血流如注,在他旁边,一个拿棍的小头领和他在喘息着。
“还能打吗?”张胜问道。
手里拿着弓的魏军士卒把头上铁盔扯下,他是随庄晓梦前来机关城支援的魏军精锐之一,神弓营最出色的好手,在他过来以前,在北地就已经是斩敌过百的悍将。
他听了张胜的询问,忽而大喝一声,冒出头去对着盾兵身后的火枪手就射出一箭,箭矢精准的没入人群中,看状况,肯定是射死了一个人。
而当他射出这一箭后,一颗子弹噗的打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咬着牙关躲回挡板后方,周边弓手,望着越发靠近的秦军,不再犹豫将丢放在身旁的火油丢了出去砸到前排秦军身上,随后射出一支火箭,呼的,赤焰直接将他们吞噬殆尽。
火光里,冲在前头的秦军在惨烈嚎叫着。
听着这股声音,他对张胜说:“我肯定还能打...”
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砸在眼角,有些咸,也有些烫。他下意识想抬手去擦,可那只手,只是徒劳地在半空中发着抖,尤其是那五根手指,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四根手指上胡乱包裹的布条,早已被血浸透,成了深不见底的暗红。唯一裸露在外的中指,一道口子深得几乎能看见白生生的指骨,血珠子正一滴滴往下砸,砸在甲胄上,溅开一朵小小的、凄然的红花。
他喉咙深处挤出一声闷哼,像是头受伤的困兽。随即,他猛地张嘴,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嘶吼,“啊——”
对于射手来说,弓弦是伤手指的,纵然有着许多种防护方法,然而不断射箭的战斗后,他每一根手指上,就都已经是触目惊心的伤口,他不能戴上厚厚的手套,因为那样一来,他就感受不到弓弦。
牙关在不住地打颤,咯咯作响,那只手也抖得更厉害了。
老人们都说,弓弦无情,最伤十指,神弓营里自然有法子防护,可那些厚实的手套,戴上了,就像隔着一层山,再也听不见弓弦的言语,那又和普通士兵有什么区别!
当他还想去拿身侧的箭矢时,发现箭袋里早已空空如也,他整个人愣住。
张胜做不到什么,也朝这边看过来,他又瞧了眼被火油焚烧的秦军,那支饿狼般的部队,哪怕顶着火焰也在往前冲来,守在最前边的兄弟,在他看过去的时候,已经被秦军刀手靠近一刀封了喉。
意图想要拿起武器反抗的,也被汹涌而来的秦军乱刀砍死,张胜不再犹豫,一把抓住他就要往后路带走:“守不住了,我们先往后撤!”
那名魏军神弓手一把打掉张胜的手,反而将他往身后推开,脸上满是虚弱的神色,摇头道:“我走不了,你带其他兄弟撤吧...”
张胜深深看他一眼,不再多语,抓着混铜棍啊的一声挥出打烂了想要偷袭过来的一名秦军长枪兵脑袋,高呼撤退之后,听从老鬼的计划飞快往后奔去。
追杀上来的秦军见到他们逃跑,当即跟着喊叫起来,“墨家逆党逃跑了!墨家逆党逃跑了!!”
留下来的那名神弓手拔出腰间佩刀,刷的朝着秦军大浪撞进去,试图阻止想要往后追击的秦军。
作为弓手,他臂力惊人,秦军本就是新兵蛋子,乡下种地的农夫在稍纵即逝间,刚刚贴脸没能抵挡住被他砍翻三四个人。
“逆贼还敢反抗!给我死!!”可随后,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他,五六杆长矛朝着神弓手捅去。
锋锐的枪头扎进他腹部并将他往后不断推去,神弓手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张开满是血水的嘴巴怒喝着,挥刀把身前枪杆成排斩断,又后退了一步,长刀噌的插在石地上半跪下来。
“呼...”粘稠的血从他嘴间滴落,视线在模糊,疼痛也变得若有若无起来。
迷迷蒙蒙的视线里,数不清的秦军在朝他杀来,他飞快扯下腰间装有火油的小罐子,高举在手中一把捏碎,愤而暴起,一点星火落下,他沐浴在灼热的赤焰中头也不回的撞进秦军队伍里去了。
张青身在后方,听着前边有士卒高喊墨家逆党逃跑,他怒不可遏,连忙推开挡在身前的秦军,单枪匹马拖着混铜棍就杀了出去。
迎面一侧,浑身赤焰的人飞快扑来,本想一棒子打死,却闻到对方身上那股子油气,他机警跳开,任其对方撞进队伍里烧倒一片同僚也毫不在意。
张青脚步一刻不停,奔急朝着墨家逆党逃亡的方向追击上去。
山风呼呼吹着,寒冷,干涩,冬日的冷酷很快就要来临,无数的身影,都如蚂蚁般的往断水涯内部汹涌而去。
而在另一头的洞窟中,情况则是要诡异得多,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顽劣的抵抗,而是有如无人境地。
嗜血的黑虎在洞中穿梭,顾铁心携带着一百多名精兵断水涯底部的一处要道杀进,燕寒川说是此处会有高手地域,可顾铁心一路进来,除了石头,几个破烂的机关以外,什么也没有。
顾铁心猛地握住拳头,简单的一个动作,似有摧枯拉朽之威能,空气中的尘埃与气流,都在这个小动作下被惊得惶恐四散。
“该死的燕寒川骗了老娘,为何一个人影都没看见,全是无胆鼠辈?!”顾铁心抱怨一句,当即命令下属四散出去进行搜寻。
此地对她来说有些古怪,她的鼻息功能够在十里之内追踪到猎物的气味,再怎么说,进了机关城,不可能连一个人都追踪不到,她的感应向来灵敏,这里绝对有人的,但自己就是找不到。
为此令她气恼,又令她兴奋,起码不是碌碌无为的庸俗之辈。
通道很长,很宽,骑着黑虎一路跑到尽头,眼中,是极为开阔的天然之地。
又是机关城巨大的核心枢纽,水流,齿轮,奔腾的山泉在脚下与左右翻涌,为这座机关心脏提供源源不断的驱动力。
顾铁心从黑虎背上下来缓步过去,每一步都在她耳中清晰回响,她望着左右,心境超然,须弥之间,她心脏跳动忽而快了半拍,瞳孔凝视着巨大的中央枢纽,有如白驹过隙,令她不由得心神恍然...
一滴飘水滴落。
初升的朝阳透过天顶照耀下来,光影浮动,与飞尘之间,一道朦胧的倩影从光尘之中缓缓浮现。
她一扫拂尘搭于臂上,从光影中走出,尘埃具散,与此地冰冷的机关,流水,朝阳难以融合,却又如同源一般,带着宁静与洁净引人难以将其忽视。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入梦...”
顾铁心整个人站在原地陷入混沌与迷惘之中,汇集而来的骑军停在远处,惊惧的看着这边一切,不敢随意上前。
以庄晓梦为首,在她两侧五十多名道家弟子从光影下的尘埃中分散而出,执剑而立将秦军精兵的进攻路线全部锁住。
...
她出生于飞沙走石的荒漠中,师傅说不出她的来历,也找不到她的过往,就像凭空出现一样,还在襁褓中的婴儿之时,她就已经是荒漠里的奇迹了。
顾铁心坐在门派后山的外头冰冷的石阶上,无所事事盯着深山中的禁地,那里,封印着什么东西。
师傅从来不让任何人进去,今日,是她守山的日子,不过是多看两眼,自己心就好像要被幽暗的密境拖走一般。
每当凝视黑暗深处,就有一股无法言喻的感觉在心底最暗处沸腾,延伸,耳边是似魔非魔的呼唤,呼唤着她不断向前...深入...
她是门派里最境界最低,可拳法却最高的弟子,没有人能够在她手下撑过五个回合。
但她的师傅,拳皇镇山河,从来没有一次赞扬过她,反而斥责其拳法太过狠辣霸道,伤人性命。
那时的她不会说话,更不会反驳,样貌丑陋,情绪激动的时候就会发出像狼嚎一样的吼叫。
弟子们都因此拿她打趣,说她是个狼孩,是饿狼生下的孩子,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她很生气,又无法出言反驳,每到这个时候,师姐花兰就会站出来维护她,指责那些出言不逊的弟子,石兰是师傅收养的女儿,地位很高,没人胆敢多说。
她很感激,也很喜欢,可自己说不出话,难以表达自己的情感。
几年以后,她的拳术愈加精进,以前能在她手底下坚持五招的人现如今连一招都走不了,可是,她研习内功的速度却慢得可怜。
再一次与门中弟子对战的过程中,对方眼见要输,暗中用了内劲瞬间反败为胜将她打倒在地,毫无还手之力,师傅只是对那名弟子严加斥责便不了了之。
夜晚,她睡在木楼里,师姐石兰拿着伤药过来替她上药,她脱掉衣服,露出较为健壮的身体,她比门派里的女弟子更高,更结实,丑陋的样貌也在年岁下武已经吴总,变得青涩,俊秀。
她知道门派里很多女弟子都喜欢长相帅气的师兄,她剃了长发,学着师兄的样子打扮,今夜的师姐,有些不同和古怪。
她听着师姐石兰的命令躺在床上,慢慢闭上眼,感受着师姐的手落在她脸上,而后下去。
穿过层叠的山丘、深邃的峡谷与开阔的平原,脚步缓缓停歇在一片茵茵草地。
循着地势向下,便踏入了纵横的沟壑之中 这里竟是一片悄然滋长的沼泽,湿润的气息在周遭弥漫,黑褐色的泥潭隐在稀疏的水草下,若一不小心踏错了方位,双脚便会被黏稠的泥浆紧紧裹挟,任谁也难轻易挣脱。
直到石兰离开,空气里,她的身上,还残存着石兰的余香,她很狼狈,也很尽兴。
一年之后的夏日,她有机会和师姐一起外出执行任务,追查一伙在山下村子里劫掠的江湖盗贼,最终在深山中找到了他们。
她上前想要将这伙无恶不作的贼人全部打死,而大师兄上前喝止了她,并命令她将其押回门派看押起来。
每当此时,心中那股古怪的念头,此起彼伏的声音就会在脑海与耳边不断回响,侵扰着她的心神。
回去的路上,她和石兰偷跑出来,在山下的集市里买了一对能够凑成一块的玉佩,并在无人在意的角落肆意亲吻,欢爱,也只有这时,她才能彻底放下烦恼,忘却那个摄人心魄的声音。
春去夏来秋临冬逝。
五年一次入门大比即将来临,只要能够在大师兄的进攻下坚持十个回合,就能进入内门研习更加上层拳法。
那一天是春末,石兰穿着件花粉色的裙子,很好看,像日光下翩翩起舞的蝴蝶,活泼,轻盈,充满活力。
石兰给她送了一小篮子用竹叶包裹的饭团,只要加入内门,就能和师姐一起在门派中更靠近的学武,更靠近的生活了。
师兄是个冷漠的人,在她看来,师兄的拳术简直破绽百出,刚一开始,师兄能够占据上风,可随后,她就轻易看穿了师兄的习惯,套路,气力,并顶着会断手的风险与师兄互换了一招,直接将师兄重伤在地。
她以为等待自己的将是师傅的嘉奖,弟子们的青睐,师姐的开心,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师兄重伤难治,被她活活打死。
武功是杀人技,她不肯认错,为期数年的禁闭与鞭打落在她头上。
后山的锁龙塔里,石兰一有时间就会偷偷过来看她,前几年的时候,会偷来很多好吃的食物,可随着诸国战火的点燃,门派也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石兰来的次数越来越少,面色也越来越憔悴,直到后来再也没有出现,她向师傅认错,却无人搭理。
七年后,她从锁龙塔中出来,一切都物是人非,师傅为了让门派免受战火,闭门谢客,不参与任何斗争,更不允许弟子下山,石兰与她的事情,早在她被关入锁龙塔后就东窗事发了。
镇山河多次想要前来将她镇杀,石兰屡次阻止,并在一次次的悲伤中郁郁寡欢染上重疾,又因之没有伤药,镇山河不开山门,最后眼睁睁看着石兰重病离世。
她很悲伤,却哭不出来,拿着那块玉佩依然和当年一样守在后山,那个声音,却比曾经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她不再抗拒,开始拥抱心中的黑暗。
其他同门将之告诉师傅,很多人,很多门派中隐藏的高手倾巢而来,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傍晚,她站在一间古旧的寺庙外。
那里,有着让人萌生邪念的东西,她看不见,摸不着,透过黑暗,她看到的,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伟力与恐怖。
她一步不停,慢慢的,缓缓的走了进去。
镇山河看在眼里,让众人不要靠近,独自一人跟在后边走了进去,没有任何说话,吵闹,对杀,很安静,柔和得像是吹来的微风。
直到再次出来,众人看到的,是她提着镇山河的人头,血液在滴落,她不再压抑自己,也不再控制自己。
倘若自己天下无敌,那么曾经的一切,都将不可能重新上演...
清泉流水缓缓作响,日光协和,静谧自然的之中,沐浴在晨光下的庄晓梦注视着顾铁心的眼神不经意间变动,她横扫拂尘。
并在下一刻,猛然睁开双眼的顾铁心周身爆出磅礴杀气,令得光影涣散,尘埃遁逃,道家弟子与秦军紧随而来的精兵眨眼全部掀飞摔倒出去。
哪怕是城中蜿蜒流淌的大水,也在这一瞬间被杀意给震得暴散分离,少了流水,机关城的中枢核心顷刻停止,整座机关城都出现轻微摇晃起来。
“很不错的武功,可惜啊,即便在重来一百次,我也会用一百次的机会,重复做一件相同的事情。”顾铁心猛然捏紧拳头,露出满脸笑意朝庄晓梦看过去。
就像她当初一掌就轻飘飘将有着拳皇之称的镇山河脑袋削下来一样,在师姐死后,她就从来不会对任何人留情了。
“致虚极,守静笃,你执念深重,非武道却至强,此生所做,又是何苦。”
庄晓梦莲步轻点向后飞离半步,敏锐避开顾铁心的绝杀范围,眉目流转间,已然是自然的清澈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