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铁岭卫指挥佥事……李成梁。”朱载坖瞧了李青一眼。
李青翻了个白眼——姓李的多了去了,你似乎过分敏感了吧?
“咳咳,平身吧。”朱载坖威严道,“你来京师多久了。”
“回皇上,已有两日。”
“都两日……啊?两日啊。”朱载坖都准备发飙了,一听才来两日又强行忍住了,无奈道,“地方提供的文书证明交给兵部了吗?”
李成梁恭声称是,道:“日下午,臣就上交兵部了。”
朱载坖无语。
别说是地方出具的文书证明,便是地方上奏的奏疏,也没可能进京当天就摆上他御书案。
瞧这人模样,没有四十岁也差不多少,体格倒也不错,就是这扮相……
朱载坖不禁诧异,心道——世袭指挥佥事之家,都这么穷了吗?
念及于此,朱载坖对此人的观感好了几分,最起码家风清白。
李成梁自然不知皇帝在想什么,他都不敢抬头看皇帝,不过,也隐约察觉出皇帝正在瞧自己,不由更是紧张……
见状,朱载坖不禁又生了几分恻隐之心,问道:“你在宫门附近做甚?”
“回皇上,臣是……是想碰碰运气。”李成梁干巴巴的说,“万一皇上召见了兵部的大人,正好让臣给遇上……那样兴许能快一些,呵呵……臣是这样想的,也不知对不对。”
朱载坖哑然失笑:“你认得兵部的大员?”
“臣…,臣不认识兵部的大员,不过……”李成梁讪讪说,“臣认得官袍。”
朱载坖:“……”
朱翊钧忍不住吐槽说:“不愧是大街上都能张嘴对陌生人开口借钱的主儿,都不认识人家……”
瞧见李先生斜睨着他,小家伙悻悻闭了嘴。
朱载坖也瞪了儿子一眼,随即瞧向领李成梁觐见的小黄门,道:“你带他去兵部一趟,这天寒地冻的,背井离乡也着实不易,知会兵部一下,审核流程走快一些,考核……就考骑射吧。”
“是,奴婢遵旨。”
“谢皇上隆恩!”李成梁神情激动,头磕的极响。
朱载坖摆摆手,“且退下吧。”
“是,臣告退。”
李成梁又磕了个头,满心激动的随小太监走了出去……
朱载坖这才开始说教儿子:“穷人有穷人的处事方法,你刚才那般可不是一个储君该有的素质,再者穷苦也是清廉的体现,不管怎么说,都不该被取笑。”
“父皇教训的是,儿臣谨记。”朱翊钧乖巧认错,随即试探着问,“父皇,您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朱载坖气笑道:“一挨训就转移话题,就你这态度……呵呵,朕要好好考虑一下,该不该你随永青侯去关外了。”
“父皇,是真的有点蹊跷呀。”小东西转头看向李青,“李先生,你也发现了对吧?”
李青不置可否,只是道:“你想说就说呗,干嘛非拽上我?”
“这不是父皇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咳咳,我这就说。”朱翊钧当即进入正题,道,“父皇,儿臣是觉着他不该这么穷,即便家风再如何清廉,也不至于穷困潦倒至此。”
朱载坖见李青神色淡然,似有赞同之意,不禁好奇道:
“何以见得?”
“瞧他的样子也到了不惑之年,这说明什么?”小家伙自问自答道,“说明单从有他这个人开始算起,指挥佥事这个四品官,他家族也都做了四十年。”
“即便再如何清廉,数十年甚至数代人的积攒,也不至于连一千两银子也拿不出来,退一步说,真要是穷到这个份儿上,也不会张口就是一千两……对祖辈都是正四品的官员家庭来说,一千两怎么也不会是巨款。”
朱翊钧皱着小眉头,说道:“这其中,肯定有问题。”
好像是有那么点儿道理,哎呀,这个并不重要……朱载坖抛开杂绪,淡淡道:“分析的还行,玩儿去吧。”
朱翊钧:“啊?”
“父皇要与永青侯谈政事了。”
“……好吧。”小家伙叹了口气,“那我去内殿玩会儿。”
朱载坖也没阻止,只待他离开视线之后,当即严肃道:
“先生,朝廷财政问题,已然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了。”
“我知道!”李青神色平和的点点头。
朱载坖精神一振,“这么说,李先生是有妙计了?”
李青点点头,正色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总之,朝廷财政一定崩不了,这不是安慰之语,这是陈述事实!”
“……好吧,那先生不妨先说说。”朱载坖苦笑说,“常言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朕现在是越来越共情这句话了。”
李青问:“掠之于民,掠之于商,你以为哪个更好!”
朱载坖叹道:“掠之于民百姓会暴乱,掠之于商……也没可能心平气和。商、绅、官,这三个角色真要说,其实九成九都是一群人。”
“掠之于民百姓造反,掠之于商……”朱载坖苦笑道,“问题是进行不下去啊,无论朕,还是先生,都无法左右所有人的意志。”
李青颔首:“所以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拿出财富。”
“具体怎么做?”
李青想了想,问:“信用与货币的关联你明白吗?”
“先生不妨直说。”
直说你就更听不懂了……李青整理了下措辞,道:“大明宝钞是纸做的,是人们相信它,它才是钱,重点不在宝钞,在信用。”
朱载坖沉思片刻,缓缓道:“朕大致明白了,你是说再推行一些类似大明宝钞的货币,对吧?”
“不对。”李青好笑道,“如果是这样的话,直接加大宝钞的发行量就是了,何至于这么麻烦?”
“那是……?”
“嗯…,你可以这样理解,比如……”李青走到御案前落座,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边小口抿着,一边道,“你说,若这只茶杯是范仲淹用过的,值多少钱?”
“这个……虽说这茶杯并非廉价之物,可若真是范仲淹用过的,其价值翻上百倍,甚至千倍都有可能的。”言罢,朱载坖失笑摇头,“问题是谁能证明,谁又会相信?”
李青含笑道:“信则有,不信则无。便是这个道理。”
朱载坖陷入沉思……
许久,
“朕好像有些明白了,李先生的意思是,通过给某一样东西强行赋予价值,以此谋取利益,对吧?”
“不错不错。”李青不再浪费口舌,笑眯眯的品茗。
朱载坖嘴角微微上扬,他听得出,第一个‘不错’是肯定他的话,第二个‘不错’是肯定他的人……
合计了一阵儿,朱载坖发现漏洞,道:“先生,这的确是个奇思妙想,可问题的关键是……傻子没那么多啊?”
“人都是有从众心理的,只要营销到位……就不缺人傻钱多的地主家儿子。”李青放下茶杯,转而问,“你可知道大明最珍贵的财富是什么?”
“是……工商业?”
李青点头又摇头,说道:“大明最珍贵的财富就是,人人都认为大明鼎盛至极。”
朱载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少顷,
“先生,我就想知道一件事,这朝廷财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扭亏为盈?”朱载坖问,“三年五年也好,十年八年也罢,亦或更长……先生可否给我一个大致期限?”
“最迟十年,财政问题定不再岌岌可危。”李青语气笃定的说。
“十年就能扭亏为盈?”
朱载坖狂喜,满脸的不可置信。
“若你的扭亏为盈是指财政赤字得到缓解,那可以;若你的扭亏为盈是指国帑的钱粮越累越高、堆积如山,那不可能。”
李青说道,“挣了钱就不能不花,而花钱则是一门艺术。”
朱载坖久久无言。
李青没有安慰他,也没有表现出失望。
两人相对而坐,气氛沉闷……
直至站殿太监缓步走进来,禀报说“冯保受召而来”,才打破了僵硬的气氛……
“宣。”
俄顷,冯保进殿,一进门就跪:“奴婢有罪!”
朱载坖兴趣缺缺:“有什么罪啊?”
“回皇上,锦衣卫有监察百官之权,东厂有辖制锦衣卫之权,东厂又在司礼监辖下,今京中有官员尸位素餐,奴婢却没能第一时间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奴婢有负圣恩,还请圣上责罚。”
“呵,行吧,既如此,那就戴罪立功吧!”
冯保:啊?
不是,这不是套词儿嘛,皇上你咋还当真了呢,锦衣卫指挥使陆炳都牛成啥样了,您还不知道?冯保惊愕抬头,都忘了回话。
朱载坖才不管他如何作想,淡淡道:
“去,好好查一下,辽东铁岭卫指挥佥事之家出身的李成梁,以及他向兵部提交了文书之后,兵部是怎么做的,去吧。”
儿子的分析充满了主观,不过也有一定道理,仔细想想,朱载坖也觉得有些蹊跷。
这个李成梁到底是黑是白,这个辽东铁岭卫指挥佥事是清是浊,要查个明白才好……
“是,奴婢遵旨。”冯保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说套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