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纱丽的女人顶着竹篮在车流中灵活穿梭,路边神龛前焚烧的檀香青烟。
与远处高楼工地扬起的尘土缠绕在一起。
新与旧像拧麻花般绞在这座城市的肌理里。
玻璃幕墙的写字楼旁,就是搭着塑料布的贫民窟
孩子们光着脚在垃圾堆上追逐,笑声却清脆得像风铃。
司机是个留着络腮胡的本地男人,操着口音浓重的英语介绍沿途的建筑。
忽然猛打方向盘,避开一只横穿马路的神牛。
那牛慢条斯理地舔着车辙里的积水,车窗外的行人对此习以为常。
仿佛这庞然大物本就是城市交通系统的一部分。
“神的旨意,先生。”
司机笑着解释,露出一口被槟榔染得发红的牙。
林耀望着窗外掠过的色采。
纱丽上饱和的姜黄、靛蓝、玫红,寺庙尖顶鎏金的光泽。
还有墙上层层迭迭的竞选海报。
每一种颜色都像被太阳晒得发了疯,浓烈得几乎要从眼里渗进心里。
他明白,这里的规则从不是按逻辑铺排的。
就像街头小贩用报纸包着的马萨拉茶。
滚烫的甜香里总要混着点烟火气的混沌。
车驶入苏拉特的老城区时,空气里的香料味骤然变浓。
作坊里传来砂轮打磨钻石的高频嗡鸣,像无数只蜜蜂藏在巷弄深处。
穿白色长袍的工匠们坐在矮凳上,面前的放大镜反射着细碎的光。
手指间流转的钻石原石比窗外的阳光更刺眼。
“他们的眼睛能分辨出万分之一克拉的差距。”
陪同的本地经理低声说,语气里带着点与有荣焉的骄傲。
林耀看着那些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里的热、乱、吵,都藏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
就像钻石要在高压高温里才能成形
这座城市的混乱与喧嚣之下,或许正藏着打破垄断的那道裂缝。
他抬手松了松衬衫领口,指尖触到口袋里江云准备的薄荷糖。
车在一栋殖民风格的建筑前停下,红砖墙爬满三角梅
雕花铁门上缠绕着象征财富的藤蔓纹样。本地经理阿米尔整了整西装,低声提醒:
“林先生,这位萨米尔女士是苏拉特钻石业的传奇,三十岁接手家族生意,五年内把加工份额扩大了近三成,手段很厉害。”
林耀推开车门,热浪混着豆蔻与玫瑰的香气扑面而来。
刚踏上台阶,雕花门就从内拉开,一个穿墨绿色纱丽的女人逆光站在门厅。
纱丽边缘用金线绣着细碎的钻石纹样,随着她的动作流淌出暗哑的光泽。
“林耀先生?”
她的英语带着柔和的卷舌音,不像司机那般浓重。
却比写字楼里的白领多了几分烟火气。
伸手相握时,林耀注意到她无名指上戴着枚切割奇特的黄钻戒指。
戒面边缘故意保留了一小片原石的粗糙感。
会客室的水晶灯折射出斑斓的光,墙上挂着幅油画
前景是戴着头巾的工匠在打磨钻石,背景却是纽约交易所的电子屏。
萨米尔女士示意他坐下,佣人端来银质托盘,茶杯里浮着肉桂棒。
“听说江氏准备在苏拉特建切割厂?”
“不只是切割。”
林耀从公文包里拿出图纸,道:
“我们想引入新技术分拣系统,配合你们的手工切割,效率能提升至少百分之四十。”
萨米尔女士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眼尾的笑意淡了些:
“林先生觉得,机器能比过我们工匠的眼睛?”
她抬手叩了叩桌面,墙上的幕布缓缓降下,画面里是个戴老花镜的老人,正用镊子夹着比芝麻还小的原石。
“我父亲八十岁了,能凭触感分辨出钻石的内含物。机器能做到吗?”
林耀早有准备,调出平板里的模型:“新技术需要学习样本,我们想和您合作,用贵厂十年内的加工数据做训练。
“系统不会取代工匠,而是帮他们筛选掉废料,节省至少六成时间。”
萨米尔女士没接话,反而起身走到窗边,指着远处的贫民窟:
“那里住的都是我们的工人。
“他们每天工作十二小时,靠的就是这门手艺。如果机器来了,他们靠什么吃饭?”
这正是林耀担心的问题。
江云在出发前反复叮嘱。
苏拉特的钻石业连着上百万人的生计,急功近利只会引火烧身。
他刚要开口,萨米尔女士忽然转身。
指尖在他的公文包上点了点:
“听说江氏为了拿下非洲的矿脉,和以色列公司打了场价格战?”
林耀心里一紧。这事属于商业机密,对方怎么会知道?
“别紧张。”
她轻笑一声,摘下黄钻戒指放在桌上,“继续说道:
“钻石行业没有什么大的秘密,你们想打破垄断,我懂。”
“但苏拉特不是港岛,这里的规则得按我们的来。”
她俯身靠近,香水味里混进一丝檀香,“我可以给你们数据,但有条件。”
第一折来得比预想中快。
林耀强压下惊讶,示意她继续。
“第一,系统研发必须由我们的人参与。”
随后,她竖起第二根手指,道:
“第二,训练成功后,技术要优先供给苏拉特的中小作坊,价格由我来定。”
这简直是釜底抽薪。
江氏投入巨资研发的技术,凭什么让她来主导定价?
林耀刚要反驳,萨米尔女士忽然把戒指推到他面前:
“知道这颗钻石的故事吗?
“它原本要被当成工业废料丢掉,是我父亲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
戒指上的黄钻在灯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像是藏着团火焰。
“苏拉特的钻石业就是这么起来的。”她的语气忽然沉了下去,道:
“五十年前,这里的工匠靠捡欧洲人丢掉的碎钻为生。
“现在我们占了全球九成的加工份额,靠的不是资本,是把废料变成宝贝的本事。”
林耀沉默了。
他想起车窗外那些在垃圾堆上追逐的孩子,想起作坊里砂轮的嗡鸣。
这些画面忽然和萨米尔女士眼中的坚定重迭在一起。
“我需要和总部商量。”他最终这样说。
回到酒店时,江云的视频电话正好打过来。
屏幕里的女人刚结束纽约的会议,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
“怎么样?萨米尔是只不好啃的骨头吧?”